翟讓的來信字跡歪斜,筆鋒顫抖,想必是躺在床上拚著命寫的。

信中說起皇上宴請北狄來使,北狄王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向崔頡索要程奉儀的亡母馬氏,得知馬氏過世多年,便又提出以馬氏的女兒程奉儀代替。

整個談話的過程,翟讓和程奉儀都在場,左右的同僚紛紛用驚恐又同情的目光不斷看他們,夫妻倆忐忑不定,翟讓官職低微不能開口,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作為議和的籌碼,被崔頡和呼兒哈納討價還價。

呼兒哈納堅持要把人帶走,不論崔頡開出怎樣豐厚的條件都決不妥協,雙方僵持不下整整三天,最後呼兒哈納稍作讓步,說隻要中原有勇士能夠打敗他,就放過程奉儀。崔頡自然立刻點了宮中最強的侍衛下場與之較量,二人苦戰近百回合,侍衛不敵落敗,之後又派上去數人,皆不能敵。

“馬夫人和程姐姐都是救苦救難的活神仙,怎麽偏偏招惹上了這路惡羅刹。”

持盈已經不哭了,翻著手裏那幾張信箋,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程奉儀被人拖拽著,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離開丈夫和女兒時的光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帝君無能,竟致使大楚數十萬黎民百姓的安危,係於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身上。

眾人都已離開,隻有崔繹在一旁陪著她,一臂攬著她,用寬厚的大手撫著她的肩,給於無聲的安慰。

“王爺,夫人,我還有一事。”山簡去而複返。

崔繹抬頭看他一眼:“何事?”

山簡拱了下手,說:“謝永不可信。”

崔繹眉頭一皺,有幾分不快地道:“勸降的話不是你教本王說的?怎麽現又說他不可信。”

“謝永會轉投王爺,多半也是山先生預先安排好的吧?”持盈放下了手中的信箋,深吸了一口氣。

山簡點點頭:“正是,一年前王爺和夫人還在京城的時候,我已為謝永鋪好未來三年要走的路,遇到什麽情況該怎麽做,王爺問話時候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該說的說多少,崔頡都一一交代給了他,不單是他那日悔過的話,今日的所作所為,就連利用葉夫人將夫人送走殺害的主意,也是我出的。”

崔繹險些暴跳起來:“你——!”

持盈倒是不怎麽介懷,正如她之前所說,陣營對立,難免相互傾輒,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我也不認為謝永會真心為王爺做事,”她輕聲說,“謝姑娘到底是他的親妹妹,隻有兄妹聯合才能控製王爺,但現在謝姑娘被軟禁,王爺的態度也很清楚,利用完了謝家,遲早要與謝姑娘和離,謝永該不至於蠢到替他人做嫁人,詐降繼續為皇上做事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山簡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想算計夫人一次也不容易。”

持盈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人都差點被先生算計死了,還謙虛呢,過分謙虛可就等於驕傲了。”

山簡笑了笑,又對崔繹說:“我走前所做的安排,都是經由崔頡的口傳達給謝永,依照此人的性格,絕不會承認計

謀出自他人之手,謝永不認得我,正好方便我拆他們的橋。”

“謝永會詐降,先生難保不也是詐降,本王又要如何信任先生?”崔繹冷不丁地問。

山簡一臉無所謂:“王爺還是別信任我比較好,說不定哪天我發現王爺不能替我報仇,天不亮就卷鋪蓋走了。”

他這話,崔繹和持盈都隻當是說笑,卻不知他一語成讖,精準無誤地命中了第二天所發生的另一件事。

次日清晨燕州軍操練,步兵們望穿了秋水也不見楊瓊的蹤影,派人去住處找,卻是床鋪空冷,鍋灶幹淨,隻留了一封書信在桌上,指明交給崔繹,前來尋人的士兵沒法子,隻得又去找崔繹。

崔繹撕開信一看,頓時氣炸了肺——楊瓊竟是單槍匹馬去攔北狄使節的車隊去了!

“發生了何事?”接到消息,持盈急慌慌地趕到軍營裏來,進門就看到崔繹在發飆,“什麽叫楊將軍跑了,王爺?”

百裏讚也緊隨其後進了帥帳:“楊將軍怎麽了?來人也沒說清楚,到底什麽事?”

崔繹把信甩給他們:“自己看!”

持盈撈住飄落的信箋,定睛一看,隻見上麵寫著“瓊自知此去凶多吉少,夫人救命之恩,王爺知遇之恩,惟願來生再報,王爺欲謀大事,萬不可輕舉妄動,若後方空虛,北狄人**,則再無力回天”,又上下看了幾行,終於明白了。

“楊將軍一個人去救程姐姐?”持盈簡直驚呆了。

山簡這時也打著嗬欠到了,眼皮耷拉著,問:“楊公琪跑了?去救程夫人?”

帳內三人都看著他,崔繹眉心微蹙,懷疑地道:“你怎麽會知道,你讓他去的?”

“當然不是,”山簡嗬欠連天地籠著手站著,“昨天我就看出來,那小子多半是愛慕程夫人,或者別的什麽原因,我便激了激他,想必他回去就收拾東西上路了。”

激了激他?持盈愣了下,繼而恍然大悟,原來昨天那番“崔頡和呼兒哈納合謀誆了天下人”的話,是說給楊瓊聽的。

百裏讚撚著胡須:“楊將軍去年替王爺擋箭,手受過傷,是程夫人給治好的,知恩圖報倒也符合楊將軍的性格,隻是……你怎麽會知道他對程夫人的心意?”

山簡微微一笑,語氣隨意,卻透出自信:“他把信送到了還不走,顯然是在期待能從信中了解到程夫人的近況,後來得知程夫人要去和親,他那臉色,嘖嘖,讓人忍不住要刺激他一下。”

崔繹怒不可遏道:“你倒是會逞口舌之快!燕州大營本就缺良將,公琪槍法過人,又熟知兵策,是個難得的人才!本王一心栽培他,結果被你激得去送死!萬一他要是有個好歹,你拿什麽來賠給本王!”

山簡被他吼得唾沫星子都飛到臉上,也依然是那副什麽都不在意的表情,抬指一抹,懶懶散散地說:“他若下不了決心,最後也不能為王爺所用,倒不如死了。”

崔繹一怔,不由反問:“什麽意思?”

“楊將軍其實並不想跟著王爺造反的意思,”持

盈上前道,“楊家世代忠君愛國,楊將軍對於是否要追隨王爺起兵造反,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想過為他說一門親事,好將他拴住,也被他拒絕了,王爺不也說他心裏有人?隻沒想到那人卻是程姐姐。”

百裏讚也明白過來,苦笑著道:“你故意說程夫人和親是皇上和呼兒哈納聯手演的戲,又激他去和呼兒哈納交手,隻要王爺帶人去助他,程夫人能就回來固然好,救不會來,他必然會對皇上懷恨在心,就會死心塌地跟著王爺了,是這意思麽?”

山簡卻搖頭:“不,不是去助他,而是去攔他,程夫人必須被呼兒哈納帶走,這樣以來楊公琪要想救恩人,就必須幫著王爺奪得皇位,什麽家規祖訓,道義禮法,在情字麵前都是屁話,無路可走的時候,才會破釜沉舟。”

他這話令在場三人齊齊愣了下,持盈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山簡卻已猜到她在想什麽:“夫人覺得我太無情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翟子成拚了命寫信來燕州,也是為了求王爺救程夫人吧?王爺今天還站在這兒,是已經和夫人商量過了,不救,對不對?”

持盈一下子就呆住了,過了許久,才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雙手捂住臉彎下了頭。

“翟子成的信能出京城,必然也有崔頡的默許,若王爺衝冠一怒為恩人,正好中了他們的計,楊將軍正是明白了這一點,才一個人去的。”

崔繹眉頭緊鎖:“昨夜本王與持盈徹夜未眠,程夫人於本王同樣有救命之恩,不救,問心有愧,救,這半年來的努力又將付諸東流,實在是……難以抉擇。”

山簡道:“王爺現在去追還來得及,金烏腳程比普通戰馬要快,說不定能趕在他們相遇之前攔住楊公子。”

“萬一沒趕上呢?”持盈不放心地道,“萬一沒趕上,楊將軍和王爺雙雙落入虎口,和被北狄人攻陷燕州有何分別?”

山簡摸著下巴,發出“呣”的聲音,答不上來了。

北狄人足足來了八千,若是和崔頡商量好了借機除掉崔繹,那麽肯定還有更多的兵馬埋伏在關外,燕州隻有兩萬人,一旦分兵就可能被各個擊破。山簡陰人可以,救人就不太行了,一時也沒有什麽可行的主意。

“王爺,讚有一計,”百裏讚忽地眼中一亮,“王爺可以去,但是須帶上兩個人。”

燕州武王府。

桑朵放下手中的小刀,困惑地望著來人:“我也去?”

持盈點點頭:“博木兒熟悉草原,戰力實與王爺不相上下,兩個人一同去,就算遇到危險也定能全身而退,如果再加上你和納央,就更加萬無一失了。”

鷹架子的海東青納央聽到自己的名字,撲騰了兩下翅膀,喉嚨裏咕咕咕。

桑朵又切了一塊肉喂給納央,歪著頭犯難地道:“我是……沒關係啦,雖然王爺凶巴巴的,都不會笑,主要還是我哥那邊,我擔心他不願意幫你們。”

“另外我也和王爺商量過了,王爺答應放你們出關。”

一句話,掐住了要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