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年毫不畏懼於持盈的冷嘲,陳述完後昂首跪在堂前,等待發問。

鄭行川摸著胡須道:“新房內確有一把帶血的剪刀,但上麵的血卻不知道是誰的,鍾世侄說郡主意欲行刺王爺,單憑一把剪刀就下定論,未免草率,世侄事發時候並不在場,如何能斷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呢?”

“我當時自然是不在場,事情的經過是我趕到現場時,王爺親口對我說的。”鍾年答道。

“也就是說世侄聽到的也隻是王爺的一麵之詞,”鄭行川掌握了局麵的主動權,“不知世侄可否想過,也許剪刀是王爺在郡主死後,為求開脫而故意扔在那兒的?郡主是世侄的親妹妹,世侄相信她會刺殺王爺嗎?”

鍾年臉上浮現出悲傷的微笑,沙啞著聲音說:“綠娉的性子向來剛烈,家父對她又一向十分慣縱,她說要嫁個將軍,家父也依著她,讓她跟著皇上娘娘北上燕州,可誰想得到,她去到燕州,雖然遇見了如意郎君,卻受到娘娘的阻攔,非但未能如願以償,反而要眼睜睜看著那人迎娶別的女子。”

他抖開這麽一個驚人的內幕,頓時令堂中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須知,崔繹登基之前,身邊僅有曹遷、楊瓊與徐誠三名得力幹將,且三人都已成婚,鍾年把話這麽一說,就是要挑撥人家夫妻不睦了。

一名尚書忍不住問:“不知此人是誰?”

鍾年卻搖搖頭:“那人既已成家,多說也是無益。”

眾人一陣無力,心中齊道:“你話說全了,隻傷害一對夫妻的感情,話說一半,就是故意讓三個家庭都心生嫌隙,缺不缺德啊!”

持盈坐在椅中也開始不淡定了,她當初動過把鍾綠娉配給楊瓊的念頭,崔繹也有過把妹妹嫁給徐誠的想法,但二人都心有所屬,最後一樁也沒成,本以為鍾綠娉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不會耿耿於懷,可鍾年今天一說,她倒是不太確定了,難道鍾綠娉真的那麽喜歡楊瓊?否則怎麽會對哥哥說起這些燕州的舊事。

“王爺喜歡綠娉,幾次上門提親,我同綠娉說起,她都不做表態,後來有一日被我逼問急了,一時賭氣,就說願意嫁給王爺,我這才奏請皇上賜婚,誰知第二天進宮時,綠娉又反悔了,否認自己說過願意二字。”

鍾年轉過頭,用恨恨的眼神看了一眼崔繹,又說:“可皇上當時便大發雷霆,指責綠娉不該拿終身大事當兒戲,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再反悔……”

崔繹瞬間如被燙了屁股一般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朕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你不要仗著自己是功臣之後,就在公堂上信口雌黃,你可知道汙蔑朕是誅九族的重罪!”

鍾年一臉的無所謂:“罪臣早就知道皇上會否認,皇上最後怎麽判決罪臣和罪臣的家人都不要緊,今日既然是當著京城百姓的麵審案子,我就要把事實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如果最後皇上要讓鍾家來背這個黑鍋,鍾家縱有翻天覆地之能,又怎敵得過皇上天子之威,終逃不過一死,還不如在死前把想說的話都說了,替綠娉鳴一聲冤。”

崔繹險些被他活活氣死,當初明明是他逼迫鍾綠娉答應嫁給崔祥,也不知用了什麽卑鄙的手段,鍾綠娉若真是自殺,也是被他逼得無路可走的結果,可他倒好,居然還反咬一口!鍾年當著大理寺卿、六部尚書以及無數在堂外圍觀的京城百姓的麵,說出了“背黑鍋”這種詞,若自己真的辦了他,難保朝堂內外不會生二心,以為自己真是個強人所難的暴君。

綠娉進宮來那日,禦書房內雖說隻有我們四人,但杜衷全就在門外,還有大內侍衛們,都是長著耳朵的,綠娉究竟有沒有說過反悔的話,一問便知。”持盈冷冷地道。

“那是自然,皇貴妃娘娘素來心細如塵,要幫著皇上一手遮天,這些人的嘴巴自然都是收買過的。”鍾年看樣子是鐵了心要把他們一並抹黑,連命也不要了,押上鍾家一門老小近百口人的性命,隻賭大臣們和百姓們會信誰。

這世上最可怕的謊言不是漫天胡扯,而是真假摻半,鍾綠娉確實不想嫁給崔祥,也確實打算用剪刀刺殺他,更的的確確是崔祥失手一推不小心撞死的,這些關鍵點上,鍾年說的都是事實,因而不慌不亂,胸有成竹,而持盈這邊卻根本拿不出直接證據證明崔祥是故意殺死了鍾綠娉,局麵再次發生了變化,崔祥本都有點絕望了,這時又仿佛得意起來,嘴角都彎了。

持盈也很想怒斥他胡攪蠻纏,但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自己是個上位者,如果發起火來,下頭的人很容易以為她是惱羞成怒,反而對鍾年更加有力。

她把期望的目光投向程奉儀,可惜程奉儀隻是個大夫,能做的也隻有屍檢,屍體上驗不出他殺的直接證據,鍾年硬要說是意外,她也無可奈何。

堂中一片難捱的死寂,六部尚書全都一動不敢動,隻能互相以眼神交換意見,戰戰兢兢,生怕成了出頭鳥,一並被製裁了。

鄭行川也不敢說話,可又不能不說,隻得征詢地望著崔繹:“要麽……先退堂?微臣再去現場找找證據?”

“好主意,大人此去一定能找到更多對皇上有利的證據。”鍾年噙著一抹嘲笑道。

鄭行川瞠目結舌:“你……”反而被將了一軍,不能叫退堂了,要不就真成了要去偽造證據。

至此持盈不得不感歎,同樣是兄妹,同樣是想要攀高枝,鍾年的段數比謝永真是不知高了多少倍,在山簡開始指導之前,謝永幾乎可以說一件事兒也沒辦成,在武王府裏形同虛設,可鍾年卻相反,竟能將她、將崔繹逼到如斯境地,可恨山簡已死,百裏讚幾日前也代崔繹去南巡,身邊再找不出一個思維敏捷、擅解奇局的幫手。

“綠娉被皇上逼得不得不嫁給王爺,心中怨懟,一時衝動,卻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鍾年還帶繼續顛倒黑白,堂外卻傳來洪鍾一般響亮的聲音:“簡直一派胡言!”

一聽到這個聲音,鍾年瞬間就嚇傻了,連回頭也做不到了。

而坐在桌後的眾人在人群分開,顯出來人的真麵目那一刹那,也齊齊地鬆了一口氣。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鍾年、鍾綠娉二人的父親,崔繹的舅舅江州侯鍾遠山!

鍾遠山一身騎馬裝,風塵仆仆,顯是一路飛奔著從江州趕來,滿頭的大汗顧不上擦一下,撥開衙差的手衝了進去。

作為兵變的第一功臣,鍾遠山享有殿前免跪、侯門下馬的特權,但他衝進大堂後,二話不說就跪了下去。

崔繹看到他這舉動,便知道他與這件事無關,心頭輕了大半,和顏悅色地道:“江侯免禮。”

鍾遠山謝恩起身,鍾年見了老爹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瞬間就畏縮了起來,囁嚅著道:“父親……”孰料鍾遠山橫起就是一腳踹向他,直接將人踹得橫飛出去,砸爛了右手邊工部尚書麵前的桌子,把老人家嚇了個半死。

“逆子!”鍾遠山氣得臉色鐵青,指著他的手指都在顫抖,“若不是綠娉寫了信回家,我

竟完全被你們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子蒙在鼓裏!你以為鍾家如今是一家獨大,就能擅自做主江山更替天下易主的事了?誰給你的膽子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滿座驚嘩,就連堂外的百姓也是驚得齊抽一口冷氣。

局勢又一次逆轉!鍾遠山的到來,揭開的是比之前更大的秘密,鍾年竟然想造反?鍾家已經是一家獨大,竟然還不滿意?他想扶持誰上位?崔祥?

崔繹緩緩重複:“造反……江侯,話可不能亂說,你兒子要造反?你竟不知道?”

鍾遠山再次跪下,表情無比懇切地道:“回皇上,臣要是早知道年兒會有造反之心,當初就該把他掐死在繈褓裏!這是綠娉半個月前偷偷托人送回江州的家書,若不是看了這封信,臣根本無法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兒子,竟是這麽大逆不道的一個人!”

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了上去。

師爺上前接了信,遞給崔繹,崔繹倒出信箋,隻看了兩行眉頭就皺了起來。

持盈雖未看到信的內容,但光憑鍾年的臉色變化,就基本可以斷定,鍾遠山所言非虛。

“臣教子無妨,自請剝去爵位官職,貶為平民,流放嶺南!”鍾遠山痛心疾首地抱拳道。

鍾年一邊吐血一邊大叫:“父親!”

鍾遠山怒道:“閉嘴!我沒有你這種兒子!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連親妹妹也能逼死,我真恨沒能再早兩日趕來,才讓綠娉遭了你們的毒手!”說著狠狠地瞪向崔祥,把崔祥也瞪得大氣不敢出,縮著脖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崔繹看完信後,又給鄭行川,鄭行川看了也是大驚失色,持盈忍不住道:“給本宮也瞧瞧?”

“不忙,回去再看也來得及,”崔繹搖搖頭,做了個手勢,讓鄭行川繼續審,“鄭愛卿。”

鄭行川忙一拍驚堂木,說:“江侯,造反一事非同小可,郡主在信中並未提及,你可有證據?”

鍾遠山長歎一聲道:“我收到小女的信,得知她被犬子以我的名義加以逼迫,嫁給靜王,當夜便責問了拙荊,拙荊承認與犬子背著我,與葉家、謝家結為聯盟,支持靜王,待靜王登基稱帝後,小女為後,謝家輸出地千金謝玉柔為貴妃……”

他的話還沒說完,崔祥心知再無力回天,一驚伏在地上猛地磕起頭來:“皇兄恕罪!皇兄恕罪!都是鍾年妖言蠱惑,臣弟一時糊塗,才信了他的鬼話,臣弟真的沒有要造反的打算啊!都是他引誘臣弟的!”

鍾年眾叛親離,自知無幸,也不再反駁。

“哦?那綠娉之死究竟是怎麽回事?”崔繹問。

崔祥磕得額頭都流血了,嗚咽道:“前天半夜鍾年來找臣弟,商量與葉家、謝家合作之事,臣弟本以為綠娉睡著了,誰知她竟醒了,還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於是便要殺了臣弟,臣弟……臣弟真的是一時失手才推得她撞上了櫃子,臣弟真的不是有心要殺她的啊!臣弟是真心喜歡她的啊!”

堂外一片噓聲,堂中眾人也是表情各異,但都逃不出一個“怒其不爭”,要說崔繹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費盡心力打江山做皇帝,都隻是為了心愛的女人,怎麽兄弟二人的差別會這麽大呢?

“好,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口供也有了,案情已經明朗,還請皇上決斷。”鄭行川撫著這半天不到的時間裏受驚過度心口,認真地盤算起了告老還鄉的事。

崔繹冷冷地一哼,說:“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