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情人節,東京天黑時間16:47。

七海很慶幸自己遇到了荻原明,不止是因為得到了更好的學習與生活環境,還因為今天,從學校開往試鏡處的電車出了事故,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啟動。

倘若沒有這份工作,手裏沒有充裕的錢用來打車,今天的七海,很可能錯過這場等待了很久的最後一次試鏡。

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也因此倍感沉重。

如果有了這樣的支持,帶著這樣的幸運,自己卻依然失敗了的話……

坐在試鏡室外等待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七海甚至想過放棄。

就像曾經因學習和打工忙上整整一天,夜晚精疲力竭的躺在宿舍的**,想著必須精打細算的生活費和同樣繁重的明天,突然間就情緒崩潰,想要逃離所有的一切。

這種狀況一般出現在成年人的身上,比如在地鐵上吃著麵包,突然就流出淚來的上班族,通常被叫做成年人的崩潰。

為了夢想而離家獨立的七海,有幸提前體驗到了。

不過這也隻是偶爾情緒上的爆發,哪怕情緒再強烈,也不會真的放棄,就像那個上班族一邊哭著,一邊也隻會更加拚命的往嘴裏塞麵包一樣,七海躲在被窩裏偷偷哭完,也會在第二天重新提起精神,繼續麵對站在她麵前的一切。

但是現在,那種為了夢想的執著,似乎開始變得不純粹了。

七海並不索求比所有人都優秀,但唯獨在荻原明身邊,她想顯得優秀一些,至少不想比同樣在荻原明身邊的其他人差。

比如說,和在苦難中掙紮著,依舊做好了那個遊戲的詩羽相比。

七海不知道這算不算虛榮心或攀比心,隻知道自己確實無法承受這樣的對比,無顏以受到那麽多幫助,卻仍舊失敗了的“沒用”樣子站在荻原明身邊。

她的執著與追夢不再純粹,增加了不可承受的條件,因此相對於勞苦的曾經,她反而離放棄更近。

成功與否是不可掌握的,她看過一個個專業聲優和歌劇演員的表演,深知自己和專業人士的差別有多大,沒信心說自己的積累已經可以穩妥邁過門檻。

那麽回避這種事態的另一個辦法,就是不告訴任何人自己有過這場考試,讓失敗如同沒發生過。

七海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但強烈的畏懼,總會讓人做出心理上更好承受的選擇,哪怕隻是看起來更好受一點。

試鏡的開始,是一些例行的詢問和小測試。

以這段時間的努力和鍛煉而出的沉穩,七海依次應答著,但她並不清楚自己的表現到底如何,因為在結束之前,考官不會有多少情緒反饋,除非考生表現的太好或是太糟。

這不是什麽值得安心的事,因為聲優是一個要求高競爭大的行業,入職的門檻要求不是“一般”,而是“良好”。

就算如此,合格後的聲優裏,也有相當大一部分需要找些打工補貼家用,才得以維持生活。

總之很不容樂觀。

在一段時間後,幾名考官中坐在中間的一位,向七海比劃出了請的手勢。

這並不是表示結束,因為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環節。

“最後是一段自由發揮,開始吧。”

“是!”

七海俯下身,從座位旁拿起了包。

但她從包裏拿出的,不是幾名考官想象中的詞稿,而是一雙白色的手套。

“你在幹什麽?”中間的主考官奇怪的問道。

七海輕聲回道:“這個問題,請容許我等一下再回答。”

主考官敏銳的察覺到,在拿出那雙手套之後,麵前的七海即刻發生了某種改變,雖然依舊用上了敬語,但聲音中蘊含的意味卻截然不同。

之前的請是真的請求,可現在的請,卻變成了一種要求,一種即便對方不同意,她也根本不會在意的要求。

能夠達成這種效果,當然不僅僅靠句式,還有那從誰都能聽出的努力鎮定,突然真正平靜下來的聲線。

很多時候,平靜才是最為強大的力量。

坐在這裏的考官都是專業的,對發音尤其敏銳,或多或少都察覺到了這一不同,神色微動。

七海起身站到了座位邊,熟練的戴上手套,雙手交疊自然的放在身前,然後閉上眼睛,慢慢的吸氣,呼氣。

聲優也是一門表演,需要在開始之前調整情緒狀態,新人更是要穩定心態,加上她剛才隱隱的聲音變化,和此刻似乎特意訓練過的優雅站姿,幾名考官等的很有耐心。

當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隻是那平靜的目光與神情,就讓幾名考官對她的印象突然崩塌。

崩塌之後所到來的,當然是煥然一新的重塑。

這就是七海為了今天的試鏡所準備的殺手鐧,既然那麽害怕失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想拚命通過,她當然要拿出幾乎天天都在練習的聲線,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麵。

“首先回答一下您剛才提出的問題。”七海抬起一隻手,示意著手上那潔白的手套,“這是一個讓我進入狀態的心理暗示,雖說沒有手套也能做到,但今天的我有著很重的緊張感,也沒有其他進入狀態的理由,難免會不太穩定。”

不止是聲音,就連說話方式都變了,變得理性而又坦誠,就這麽毫不在意的,將自己不夠沉穩的心態說了出來,似乎並不擔心會有什麽評審上的負麵影響。

這是第二次的不在意,也是對所謂“平靜的力量”的充分詮釋,甚至構成了一種隱約的壓迫感,在無聲無息間,與理應令人敬畏的考官站在了同一個平麵。

當然,這些隻是額外的感慨,幾名考官更在意的,還是她那平靜卻不僵硬的聲線。

沒有絲毫的“棒讀”感,而是真正猶如日常對話一般的自然,又有著超脫於日常外的別致。

幾名考官再次對視了一眼,互相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異之色。

在這短暫而隱晦的交流後,主考官出言問道:“你是做什麽的?剛才說的其他進入狀態的理由是……”

七海微微行了一禮:“隻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而已,至於後麵那個問題,我想應該不是今天試鏡的詢問內容,也不是我所準備的自由發揮,很抱歉。”

“不不不,我隻是一時好奇,是我失禮了,呃……”

主考官下意識的道了個歉,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應該算被考生懟了。

就算七海的聲音很平和,最後那句致歉也彬彬有禮,沒有絲毫的敷衍感,可在這種大多人惴惴不安的麵試中,已經能算是以下犯上。

但就算反應過來,主考官也不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七海同樣不覺得自己冒犯人了。

主考官有些尷尬的抬了下手:“好,咱們回歸正題,你現在的聲線很有特點,也已經練習到相對成熟,很不錯,嗯……這個聲線的變化性怎麽樣,比如說,可以將聲線降的柔和一些嗎?”

七海張口想要說話,卻又微微皺起了眉頭,靜靜的停滯幾秒後說道:“請稍等。”

她閉上了眼睛,安靜醞釀著,可在片刻之後,卻略顯困擾的睜開了眼睛:“抱歉,平時還是可以的,但今天,我暫時做不到,”

實際上,七海更多的時候,都是在用這種聲線的柔和狀態,她做不到的原因,隻是因為幾名考官是陌生人,不是已經關係親近的熟人。

對陌生人,女仆該做的是為主人展現高貴與風度的平和,而不是帶有親近之意的柔和。

因為那份平靜的力量,主考官沒有當七海說謊,隻當她心裏其實還有不輕的緊張感,難以進入放鬆的氛圍,點點頭道:“好,雖然有一定的局限,不過聲優這一行業怕的不是短板,而是沒有特長,如果能拿到相性相符的配音工作,你應該會有很出色的表現。”

頓了一下,主考官繼續說道:“不過根據作品的需求,配音中必然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緒變化,所以你一定記得,要將這份聲線的變化性作為接下來練習的重點。”

這充滿肯定之意的話語,讓七海壓抑在心底的不安漸漸化開,後半部分那用心的提醒,也讓七海充滿了感激,誠摯的感謝道:“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您的指教。”

旁邊的考官輕輕咳嗽了兩聲:“上田先生,試鏡還沒結束呢。”

被叫做上田的主考官,猛然反應過來自己那番話的肯定之意過於明確,已經等同於宣布通過,但依照正常流程,應該在試鏡流程徹底結束後與其他考官商議,最終在2月27號才會發表結果。

主考官陷入了第二次尷尬,也再一次做出了請的手勢:“失言了,先進行你的自由發揮環節吧,讓我們看看你準備的表演。”

“是。”

七海再一次閉目凝神,又在重新睜開眼睛後,發出了頗有風度,卻又和人保持著一定距離的清冷聲音,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各位客人下午好,我是青山七海,在此代表大小姐歡迎各位的光臨。”

在這一句話之後,原本已經變得不太對勁的主客位,再一次發生了不太對勁的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