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如同詛咒一般的惡意揣測,讓屋子裏陷入了一片死寂。

女人半捂著滿是淚痕的臉,震驚的看著岩永琴子,似乎無法想象她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之後驚慌的喊道:“我沒有!”

“安靜一點,女士。”岩永琴子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據你所言,這座公寓裏還有兩三個住戶,如果你不想被他們聽到吵嚷來詢問的話,最好安靜一些,還是說,這裏並沒有其他住戶?”

女人猛的捂上了嘴,在痛哭後難以抑製的抽噎裏紊亂的呼吸著,又終於開口道:“我沒有那樣的意思,我隻是……沒有想那麽多,附近也隻有這一條河。”

岩永琴子稍稍點了下頭:“嗯,這也確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但讓我感到奇怪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按照你的描述,在你的丈夫死後你一直是獨居?”

“是,是的……”

“那麽你的懷孕不可能沒人知道,這裏畢竟不是市區,沒有完善的配送服務,你無論如何都要外出采購,就算之前可以用寬大的衣服遮掩,可是最後兩三個月,你再怎麽遮掩也會讓人看出端倪,如果遮掩的太過刻意,還會顯得非常可疑。”

岩永琴子豎起一根手指,又在女人驚慌的注視下,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然後,能無視家中貧困的經濟條件天天酗酒,喝到足以落水溺死的人,根本難以好好工作,就算有大概也是僅限下午的短工,加上喝酒的開銷,應該剩不下什麽錢,你也說過他沒有留下遺產。那份能讓你支撐生育前後至少三個月時間的儲蓄,基本隻能來自你自己的積攢。”

如此說著,岩永琴子再一次突然質疑道:“這樣一個明知妻子懷孕孩子即將出生,都不願意好好工作攢錢的男人,如果缺了酒錢,會不會將主意打到你的積蓄上呢?”

女人不顧頭發的散亂,猛的搖著頭:“不!他自己打短工的錢,還是夠他喝酒的!”

“嗯,這個問題也暫且不論,接下來是第三點。”

岩永琴子豎起第三根手指,睜大的眼中不帶任何感情,就那樣詢問道:“你的丈夫死於孩子出生的兩個月前,你應該也能預見到自己的儲蓄根本不足以支撐後續生養,最後你也確實選擇了將他放進河裏‘飄走’。所以,是什麽讓你選擇把孩子生下來,而不是去流產掉?”

“很顯然,既然你還有死撐兩個月的錢,哪怕你的開銷再低,也足夠做一次流產,哦,那個時候應該叫引產,之後盡快返回工作,才是經濟壓力最小的辦法。”

女人顫顫巍巍的看了一眼七海懷中翻著白眼,渾身浮腫的嬰兒,情緒再一次失控,以壓抑著的哭腔說道:“我下不了決心啊,那個時候孩子已經成型了,我能感覺到他在動,醫生也說危險性太高,建議我生下來……”

岩永琴子的神情柔和了一些,語氣也和緩了不少:“是的,對於一個丈夫剛剛離世,又已經懷胎半年之久的母親而言,這樣痛苦而危險的抉擇確實非常艱難,更不可能要求一些理性的考量,有所矛盾才是正常。”

岩永琴子從女人麵前起身退開,拉過房間內僅有的兩個椅子之一,自顧自的坐了下來。

在那之後,她翹起一條腿,有些輕快的說道:“可在那個時候,你如果沒準備將孩子遺棄的話,‘不想讓母親擔心生活拮據’這個獨居理由便不存在了,因為你已經不存在與丈夫的家庭生活,恢複了‘自由’,那麽在這之後,更好的做法顯然是讓母親過來,或者幹脆回老家去。”

“不這麽做的理由,我也隻能想到你在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在做把孩子丟掉的準備了。”

女人緊緊的抓著腦袋,在半晌的痛苦糾結之後,才輕輕的說出了一個字:“是……”

“對鄰居的解釋呢?”

“送去……福利院了……”

“很好,這裏可以解釋的通了。”

岩永琴子換條腿翹著,依然輕快的說道:“但是讓人感到違和的地方還是太多了,如果想要將那些違和的地方全部合理化,你覺得你親手將丈夫推入水中淹死這個猜測怎麽樣?”

女人猛的抬起了頭:“怎麽可能!我為什麽要那樣做!?”

“怎麽不可能,不如說動機十足呢。”

岩永琴子的手指微微揉著太陽穴,以紫寶石一般的眼睛凝視著地上的女人,如同親眼所見那般,沉靜的敘述出了不太相同的故事。

“你的丈夫是一個酗酒的男人,根本不好好工作,在嫁過來之後一直讓你感到後悔,還試圖讓他的父母勸說他,但誰知道這反而導致他本就不穩的家庭關係正式決裂,與父母再無聯係。”

“在那之後你懷上了孩子,希望以此喚醒他做父親的責任感,可誰知他絲毫沒有收斂,反而因為即將‘由你帶來’的家庭壓力心生不滿,不僅開始更加嚴重的酗酒,還出現了家庭暴力的行徑,哦當然,也可能有醒酒後偶爾良心發現的道歉,表示一定要好好工作,對孩子負責——‘對方悔改的可能性’,這是導致女人在反複的家暴中忍耐下來,甚至習以為常的主要因素。”

“也就在這樣一次次的衝突,勸說,諒解,忍耐之中,你並沒有漸漸變成一個習慣承受家暴的女人,反而徹底認清了這個男人無藥可救,而在更加嚴重的酗酒和不好好工作中,他的錢開始不夠用,並將要錢的手伸向了懷孕期間仍在工作,辛苦攢下一點積蓄的你——你拒絕也沒用,隻要動手搶就好了。”

“這仿佛要徹底斷絕孩子最後一點活路的行為,刺激到了你身為準母親的本性,也成為了你爆發的導火索,你意識到如果不能離開這個男人,或是讓男人消失,自己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活下來,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活,然而當時的你已經行動不便,又經受過家暴,倘若提出離婚要求,你不確定那個男人會在醉酒之下做出什麽,也許隻是一拳一腳,就可能讓孩子出現危險。”

“那麽最為快速,也最為穩妥的方法,就是讓那個男人消失,至於讓男人消失的辦法,隻要知道一件男人的小習慣,其實也會很簡單。”

說到這裏,岩永琴子突然不懷好意的轉向了荻原明:“荻原先生,如果你在河邊喝酒,周圍又確定沒人,那麽你在上廁所的時候,究竟會去河岸邊找個地方,還是對著河呢?”

荻原明扭過頭去,發自心底的不想搭理這個問題,但在短暫的沉默後,還是回答道:“如果不是醉到站不穩,會對著河。”

岩永琴子張開拿著手杖的胳膊,宣告般的說道:“沒錯!就是這樣!即便是醉到站不穩了,也需要在心底保留著酒後警醒的人,才會盡量遠離河邊,可對於整日酗酒,甚至為此失去了最基本的責任感的人,這樣的警醒也會差上很多。”

“那麽你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去遠點的地方買上一瓶清酒,在他出去喝酒的晚上留下字條,離家去往河邊,又在他返回家中發現你不在時,看到你留下的要他來河邊喝酒談談的字條。”

岩永琴子抬起手,做出了一個輕微的推搡動作。

“聽到有酒喝,他肯定會愉快前往,之後隻需要在他對著河上廁所的時候,輕輕一推,也將作為‘凶器’的玻璃製清酒瓶扔進水裏。”

“一個酗酒成性的男人,發生什麽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在屍檢結果帶有酒精,知曉他離開酒屋時與往常無異,手機上也沒有任何額外通話記錄的情況下,警察也不會懷疑一個已經懷孕七個月以上的母親,一個對丈夫酗酒行為無可奈何,又委曲求全努力支撐著家的妻子,因此會簡單的以酗酒後失足落水而結案。”

“就這樣,你輕鬆的,又毫無痕跡的,殺死了你那個酗酒的丈夫。”

女人終於無法忍耐,刷的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但在看到荻原明漠然的目光時,剛剛邁出一步的腳停在了原處,蹣跚的打著晃,沒敢再靠近一步。

她張大了嘴,又警覺的壓低了聲音,厲聲說道:“證據呢!你一點證據都沒有!完全在胡說八道!憑什麽要這樣說我!”

“是啊,我隻是在一點證據都沒有的假設罷了。”岩永琴子不在意的說道,“隻不過這樣一來,你在後續的痛苦與糾結中走投無路,最終將孩子放入那條他父親死掉的河裏,還‘希望孩子得救’的不正常行為,就可以說得通了。”

“就像那首【通行歌】裏,將孩子帶去山上殺死的父母,會害怕孩子的鬼魂跟著自己回來一樣,明知孩子大概率會溺死在水中的你,也會害怕被孩子的冤魂纏身吧。”

岩永琴子的身體慢慢前傾,看著女人的眼睛,似乎帶著笑意一般說道:“所以你將他放入了那條河,隻要在放入的時候說:‘媽媽也沒有辦法,要怪的話,就怪你那不負責的父親吧’,這樣一來,就會安心很多吧?”

在岩永琴子模仿著女人的語調,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女人的瞳孔驟然緊縮,如同聽到了什麽萬般恐怖的事情,腿一軟坐倒在地,顫抖的嘴皮半天沒有發出聲音。

因為那句話,和她當時所說的,一字不差。

“而且要說證據的話,也不一定沒有。”岩永琴子點了點下顎說道,“有兩個地方你完全繞不過去,一個是你去買過一瓶酒,隻要警察按照日期徹查周邊的便利店,這種通常隻有常客的地方,店主就有可能認出你的照片,何況你當時是很有特點的孕婦。一個是你的孩子根本不在福利院,而在那位小姐的懷裏,以那一副你到現在都不敢擁抱,甚至不敢直視的溺死樣子。”

坐倒在地的女人隨著話語,慢慢的,痛苦的蜷縮起了身子,又一次抽泣了起來。

“我……我……”

她低聲的呢喃著,又在更加強烈的痛苦中死死抓著頭發,終於失聲痛哭道:“是……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我真的不想讓孩子死,不想眼睜睜的看著孩子死……那個人渣,他在知道有孩子的時候還好好工作了兩天,讓我有了希望,但是那之後……又……”

原本前傾著的岩永琴子直起身體,靠在了椅背上,憐憫的輕聲說道:“很痛苦吧,想要用孩子來維係婚姻,勸丈夫迷途知返,又在一次次希望中得到更深的失望,直到最後陷入絕望,為了孩子殺死丈夫,再不得不送孩子去死。”

“帶著這樣的罪惡活著,在聽到水鬼傳聞的時候,也會很害怕吧……”

女人蜷成一團,除了哭聲之外,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岩永琴子看了荻原明一眼,隨後閉上了眼睛。

“完事了?那該我了。”早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荻原明提了提神,向著女人問道,“你對孩子存在愧疚感嗎,以及怕不怕死?”

女人用力的搖了搖頭,勉強發出聲音回應道:“我該死,我早該死了,我殺了人,還親手殺了孩子,你們……報警吧……”

荻原明無所謂的說道:“那些都不是問題,在我看來你唯一的錯,就是為了維係夫妻感情這種理由,去懷上了一個根本沒有能力養活的孩子,這種失敗後果會很糟糕的賭博,才是真正對不起一個新生命的地方。”

女人抓著自己的頭發,以痛苦而細微的聲音回應道:“是……我明白,是我錯了……”

“嗯,剛才你說自己早該死了,我大致理解為不怕死的意思,既然如此,就抱抱孩子吧。”

荻原明指著七海懷中一直不高興的扭動著身體,想要去向母親的鬼嬰說道:“這孩子什麽都不懂,不知道什麽生死,更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不過還認得你,想讓你抱著,既然如此,就讓他在你懷裏成佛吧。”

“當然,他已經是能將成年女子拖入河中的鬼怪,力量很危險,所以隻是一個提議。”

女人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孩子,看向了那個讓她無比害怕,完全無法麵對的孩子,在一陣呆滯後,抬起了發著抖的手。

七海走近蹲下,將鬼嬰遞給女人,看著她帶著崩潰的神情,慢慢的抱進了懷裏,又抱的緊緊的。

鬼嬰發出了難聽的笑聲,小手開心的抓著,抓傷了女人的身體,那份鬼怪的力量,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但女人沒有鬆手,反倒在疼痛中慘笑了出來。

也就在這般詭異的情景中,響起了荻原明略顯沙啞的低沉歌聲。

“別哭,別怕

讓我帶你回家

當歌聲響起的時候

睡吧,睡吧……”

鬼嬰抓傷了母親的手慢慢鬆開,翻白的眼睛也一點一點閉上,可怖的臉皮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安詳。

女人意識到了什麽,不安的抱緊了那浮腫而幼小的滲人軀體。

“睡吧,睡吧

在黑暗的懷抱

睡吧,睡吧

趁天還沒破曉……”

在歌聲中,女人的懷抱漸漸輕了下來,她茫然的注視著懷中,收緊了胳膊,想要抱住什麽,卻隻抱住了一片即將消失的虛影。

當那片虛影徹底消失之後,女人發了一會呆,慢慢的捂住了臉,無聲的哭泣著。

荻原明離開椅子,拍了拍七海的腦袋,看著她回以的複雜目光,低聲說道:“走吧。”

七海從女人麵前站起,跟在荻原明的身後,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岩永琴子也站起身,稍微整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跟上兩人的腳步。

女人轉過滿是淚痕的臉,看著離開的三人,呆呆的問道:“你們……要走?不報警來抓我嗎?”

走在最後的岩永琴子側過頭,看著女人說道:“我不是法律的使者,我的立場隻是守護這個世界的秩序,對你那個酗酒的丈夫沒有任何好感,你的孩子也對你沒有絲毫怨恨,怎麽麵對罪行,是你自己的問題。”

“何況在最後,你也願意承受傷害抱著孩子,讓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在你的懷抱中成佛,作為了卻因果也足夠了。”

留下這句話,岩永琴子走出了門。

站在門口的荻原明將門關上一半,又突然推開一點問道:“你去過的兒童福利院在哪?”

女人在呆愣中下意識說道:“從鎮子一直向西……”

“嗯,當做一個並不有趣的玩笑吧,以後如果再遇到這樣的困難,可以把孩子送過去,就是這樣。”

說完話,荻原明關上了門,留下這個飽受罪惡折磨的母親,獨自麵對著空****的房屋。

女人發了半天呆,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蹣跚著站穩,看到了留在桌上的幾張鈔票。

數額不多,隻夠最近因為不敢上班而重新耗空積蓄的她,乘上去往城市裏的車,租一間四疊半的廉價公寓,再以最低限度維持一個月的生活。

這是一個不能睡在街上的女人想去城裏打工,所需要的最低的啟動資金。

她的耳中,好像依然飄著那首沉靜而安詳,如同催眠曲般溫柔的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