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

七海下意識的想衝過去,想喊出聲,但隨著腳下一震,以及重物狠狠落地的沉重悶響,她的腳步停了下來,未發出的聲音也卡在了喉嚨裏。

從當前荻原明抓著貓又的一隻爪子,而貓又四仰八叉的躺在走廊地麵上的姿勢來看,剛才發生的事情,應該叫做過肩摔。

岩永琴子不自覺的吞了下口水,喃喃道:“果然很粗暴……”

在被摔懵了的貓又剛剛有所動靜的時候,荻原明抓著貓又的爪子,狠狠將其甩回了屋裏。

貓又的慘叫在木料的碎裂聲中戛然而止,懸掛不穩的燈具掉落下來,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響,讓人可以想象屋內的狼藉。

岩永琴子小跑兩步,探頭往屋裏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被貓又砸碎的老式辦公桌,和那一地的白色碎片。

從那完全不講道理的強大封鎖,以及根本沒有搜尋的找到貓又藏身的房間,岩永琴子很清楚荻原明有著輕鬆重傷貓又的能力,倘若隻是正常懲戒,讓貓又知道這世間的規則不容破壞,早就可以將其徹底製服。

這些舉動,隻能說明荻原明在發火。

看著嘶叫著爬起來的貓又,她有些不忍的說道:“荻原先生,這隻貓又確實不聽勸告的違反了秩序,還傷到了我,但您也沒必要為此太過生氣,剛剛成型的妖怪,智慧就跟人類的小孩子差不多,又帶著被人傷害過的怨念……”

“那些確實沒什麽可生氣的,我也可以理解它的行為,如果正常遇到,還很樂意幫它找找仇人。”荻原明整整衣服走進了屋,“但如果不是有花護著,它今天可能傷到小七海啊。”

岩永琴子怔了怔。

她看了看自己肩膀上對女孩子來說有點可怕的傷口,再回過頭,跟同樣有點發怔的七海對視幾秒,最後看了看七海那身非常完整的,連點灰塵都沒有的衣服。

露出了一種仿佛看到尚未告白的心上人,跟著其他女人一起走入愛情旅館的奇妙表情。

情侶?不像,兄妹?更不像,這兩種關係,怎麽都不該用先生來稱呼。

如果非要說的話,七海對荻原明的態度反應,讓岩永琴子想到了家裏的女傭對待自己的樣子。

可問題在於,荻原明對七海的態度,怎麽都不像對待一個女傭。

一個樂意幫妖怪向人類尋仇的人,現在僅僅因為一個沒有發生的“可能”就開始虐貓了,雖然這貓確實大了點,但在這人手底下,跟個嬌弱無力的奶貓完全沒有區別吧。

不對,區別還是有的,至少妖怪比較抗揍。

隨著又一聲夾雜著滲人慘叫的悶響,岩永琴子指了指房間,帶著近乎灰白的表情和僵硬的笑容對七海說道:“我說,你要不要管一管。”

七海終於接受了自己那口鍋,趕緊跑到那已經堪稱狼藉的屋子門口,對著裏麵喊道:“荻原先生,我沒關係的!”

荻原明把貓又往屋子角落一丟,回身問道:“看到它剛才想襲擊我的那一下了吧,以這隻貓又對人的敵意,如果不是侑子小姐的種子,你今天可能就讓撕碎……”

說到一半,荻原明突然止住了話語。

他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轉而說道:“而且這種程度的收拾,對一隻貓又來說還不算什麽,最多休息幾天的事,連它送進醫院那些人的休息時間都補不回來,哪怕作為懲戒,也還不太充足。”

仿佛在印證著荻原明的話語,那隻並未被狠狠摔出去的貓又,很快從牆角爬了起來,哼哧哼哧的喘著氣,炸著毛,眼中滿是凶意和懼意。

但哪怕荻原明是背對著它,依然不敢撲殺上來。

“那就請給它正常該有的懲戒吧,包括襲擊您和岩永小姐的懲戒。”七海盡可能冷靜的說道,“之前它已經襲擊過一些人,但沒有做出暴虐的撕碎舉動,對岩永小姐也主要是躲避,今天的過激行為,應該隻是被嚇壞了。”

這話也沒錯。

荻原明在來的路上已經了解過,它在岩永琴子麵前露麵,主要是被追到瘋了,換誰被追上七天時間東躲西藏不得安寧,都得氣到想回頭反殺,何況從一開始就有反殺的能力。

之後受到彼岸花的驚嚇,又在自以為安全的藏匿之處突然被關了起來,當然會被嚇壞,會非常的過激。

實際上,這隻貓又唯一的錯誤,就是並非單純報複虐待過它的人,而是襲擊了其他無辜的人,如果隻是報複,隻要沒有出了人命,連岩永琴子都會視而不見。

但從一隻貓的視角,它不可能清晰分辨人類對自己的善惡態度,辨認的代價很可能是生命,隻能對所有的人類抱有仇視,才能最好的保全自己。

而人類既然能傷害它,它也應該能傷害人類,就算成了妖怪,也沒有讓過往全都不算數的道理。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哪怕有明確的界限放在那裏,依然難分對錯,歸根結底也不過是立場上的正確。

比如人類上山弄死吃人的老虎是正確的,而且這份正確,不會因為有偷獵老虎的人而改變。

所以這隻貓又就是正確的了?

不,當然不。

“好,那就隻給它應有的懲戒。”

荻原明拿出了一張符。

“我知道你的怨恨,知道你的行動有充足的理由,但秩序就是秩序,隻要這項秩序的意義是雙向保護,而不是單向方麵維護,這項秩序便是正確的,你便是錯誤的。”

說話間,荻原明轉過身,麵對著弓起身體,發出恐懼叫聲的貓又。

“這張符會留在你的身上,會讓你感到痛苦,是對你已經犯下錯誤的懲戒,也是對你的監視,等到符紙自然脫落的時候,這件事便徹底過去。”

荻原明看著貓又的眼睛,將符夾在指間,向前遞出。

“選擇吧,是接受這張符,還是和我對抗到底。”

貓又沒有立刻做出反應,也不再發出聲音,隻是弓著身體,死死的盯著荻原明。

一人一貓妖,在此刻陷入了對峙。

這種選擇,有的選嗎?

七海感覺荻原明還是在生氣,然而女仆的身份,又讓她無從開口。

不是因為身份低下,而是因為女仆應和主人保持相同的立場和決意,哪怕主人是錯的,也不能做出“扯後腿”這種意義寬泛的愚蠢舉動,寧可跟著一起錯下去。

當然,具體如何算是“扯後腿”和應當怎麽做,要不要跟著錯下去,都要視情況而論,當麵阻止也不是絕對不行,隻是現在顯然不合適。

畢竟這連錯誤都算不上,隻是有些……冷血吧,就像在問你是選擇接受懲罰,還是選擇去死。

如果這完全是荻原在做事,七海就算覺得冷血,覺得難受,也不會有任何表態,最多在事後詢問一下,希望能更多的去了解荻原明的想法,如有異議便試著討論,或者接受,以期達到最佳的磨合。

之所以現在想要開口,隻是不希望荻原明是因為她險些受到傷害,在憤怒之下給出這種可能讓貓又去死的選擇題。

如果貓又在激動中一個不理智,選擇了死路,以它那剛剛成為妖怪的孩童智商,和因受到傷害而產生的憎恨,自己可以拍著胸口說“這都是它自己的選擇”嗎?

在短暫的思考後,七海走向了荻原明,中途腳步頓了一下,但終究還是邁了過去,在荻原明身邊小聲的問道:“荻原先生還在生氣嗎?”

這種時候的荻原明雖然看似平靜,但無論是未知的情緒還是危險的氣質,都令人感到難以接近。

七海也不是感受不到,剛才的停頓便是因為這個,但她依然踏入其中,開了口。

如果不對,她會認錯,會記住,但如果不試一試,她永遠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自己到底是什麽。

這種說法也許過於模糊,七海也搞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隻是隱約感覺,這一步的意義似乎非常重大,重大到必須鼓起勇氣去嚐試。

在忐忑中,她迎來了荻原明放在她頭上的手,和一如既往的溫和聲音。

“放心吧,我沒有在生氣。”荻原明摸了摸七海的頭,安撫著說道,“隻是這次情況特殊,理應有著這樣一個選擇。”

感受著突如其來的輕鬆感,以及在一些假象情況下應該作何反應的突然明晰,七海終於明白了。

這一步能否邁出,能否被荻原明接受,表示著自己這個女仆和荻原明這個主人究竟是“一體”的,還是在某些時候隻能束手在旁,完全沒有資格說什麽和做什麽的普通女仆。

她也明白了剛才為什麽需要鼓起很大勇氣,因為這是在確認自己的“資格”,在之前的心態與自我定位中,簡直就是充滿狂妄的試探。

確認到的資格和被她視為獎勵的摸頭,讓七海幸福到有些輕飄飄的,也不再那麽小心翼翼,抱著想要了解的心情繼續問道:“那為什麽要給出這樣的選擇呢?”

“關於這個……”荻原明突發奇想,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將問題交了出去,“岩永小姐,作為「調停者」的你能明白吧。”

岩永琴子稍稍鬆了口氣。

剛才看到七海往荻原明身邊走的時候,她就仿佛看到一個小羊羔踏上了沉默著的水怪脊背,根本不知水怪在感受到的時候,究竟是會回頭一口吞下,還是漫不經心的潛入水中,任由羊羔在水裏溺死。

幸好羊羔賭贏了,結局是看起來完全出人意料的第三種——水怪會小心的馱著羊羔在水上遊。

也許這是因為羊羔和水怪很熟,但以旁觀視角去看,確實太令人驚悚了。

在那之後,她自信的開口道:“確實是很有必要的選擇,這兩個選項的意義是——究竟是接受這樣不公的懲罰,還是貫徹自己的正確。”

她走到了荻原明身邊,並且腳步未停,繼續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一個很危險的距離,對著發出警告嘶叫聲的貓又說道:“人類尚且難以分辨同類的善惡,你更不可能分辨,隻能警惕憎恨所有人類,作為貓時受到的傷害,也不應當在成為妖怪後就此抹消。”

“但很遺憾,你在擁有向人類複仇的能力時,也受到了秩序的束縛,這對你而言是不公,你應當有選擇的權力。”

說到這裏,岩永琴子回過頭,帶著莫名愉快的笑意說道:“是這樣嗎,戒律者先生。”

“很不錯。”荻原明讚許的說道,“你是個很棒的調停者。”

岩永琴子彬彬有禮的摘下了帽子,以致歉的姿態說道:“您也是位出乎我意料的戒律者,我曾以為您是個又快又粗暴的男人,現在我要為此道歉,原來在需要的時候,您也是可以很細很慢的,啊當然,我覺得男人還是粗一點為好。”

嗯?

荻原明終於想起,這妹子在某些糟糕的方麵,簡直和她的閃光點一樣閃耀。

放著開始考慮要不要順便收拾她一頓的荻原明,岩永琴子豎起手指,對著貓又神秘一笑,如同說悄悄話一般的說道:“放心吧,就算你選擇貫徹自己的正確,那位看起來很凶的戒律者也不會殺掉你的。”

貓又的嘶叫聲慢慢消失了。

它縮緊的瞳孔在岩永琴子和荻原明身上慢慢遊移了幾次,腦袋稍微放低了一點。

可就在岩永琴子向它展開手心,試著表示友好的時候,貓又毫無征兆的腳下一動,向著窗戶撲去。

岩永琴子一驚,大聲喊道:“不要!”

貓又撞上窗戶,輕易撞碎了那一層玻璃,卻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攔了下來,在觸到那層屏障時發出了痛苦的嘶吼聲,黑色的皮毛上莫名溢出了點點暗紅,然而就算如此,它依然扒著滿是碎玻璃的窗戶框,渾身打著顫,發瘋一般的把身體往外擠。

隨著一條尾巴的掉落,它身子一扭,從窗戶掉了下去。

在此期間,荻原明捏著手中的符,就這麽靜靜的看著貓又拚死逃脫,卻沒有絲毫的動作。

直到看著它掉下去,才微微歎了口氣:“這個選擇,還真是一點都不相信人……也好,這樣更適合野生。”

岩永琴子趴在窗戶邊,看著下麵深沉的夜色,和那個一瘸一拐逃脫的黑影,回頭問道:“要追嗎?”

“追?沒法追,別說羅盤,占卜都找不到去向了。”

荻原明從地上撿起了那根尾巴,看著那根尾巴如同失水的海綿一般慢慢萎縮,風化,最終化為細末,從指間落下。

之後聳聳肩道:“尾巴都斷了啊,已經抓不住尾巴了,還怎麽追啊。”

“那就這麽結束了?”岩永琴子又問道。

“結了吧,貓又這種妖怪,不是什麽能斷尾逃生的東西,斷一個尾巴,就是丟了半條命,能活下來都算命大,作為懲戒已經遠遠足夠了。”

“最後就是讓你的妖怪給它說一聲,隻要不再犯錯,我就不會再找它,好好活著吧。”

荻原明終於摸頭摸夠了,輕輕拍兩下收回了手:“走吧,該去醫院了。”

七海想著剛才的事情,帶著暈乎乎的幸福感跟了上去。

岩永琴子從窗戶外召來一隻狛犬,把剛才的話交代了,然後急匆匆的追了上去,總算趕在荻原明和七海下樓梯時跟上了隊伍。

聽著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荻原明頭也不回的問道:“所以說,你怎麽確定我不會殺了它,看我像是手軟的人嗎?”

“不是手不手軟的問題,而是能認真思考到這個地步的戒律者,絕對不會濫殺。”

岩永琴子下著樓,如同詛咒,又如同祝福的說道:“該死的,要去死,不該死的,就絕對不會。”

七海摸著剛才被揉了半天的頭,又一次感受到了類似於荻原明和詩羽間的那種氛圍。

但是這一次,哪怕不說話,她也不覺得自己被隔絕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