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呈回別墅時裏麵昏暗一片, 隻有門口亮了一盞小小的燈光,在空氣中氤氳出暖黃的光,照亮的門前小片地板。

客廳的時鍾顯示著二十三點。

這個時候並不是陳北睡覺的時間, 她向來是個夜貓子,不到淩晨堅決不入睡。

周呈打開燈光,一樓並沒有陳北的身影,二樓也沒有光線透出,直到掃到了桌麵上被壘放好的飯盒他才微微呼出一口氣。

他怕吵醒陳北, 從一樓的露台拿了洗幹淨的睡衣和浴巾在一樓浴室洗完澡才擦著半幹的頭發往樓上走。

二樓依舊安靜異常, 隻有幽長走廊裏透進來些月光。

周呈卻走得平靜至極,依次掠過主臥、次臥、書房的大門。

在他走過書房時, 突然被一隻手拽了進去。

周呈沒有抵抗,靠在門前, 任由陳北的氣息靠近。

書房一如既往的昏暗, 甚至連窗簾都被拉上,沒有半點月光透進來。

兩個人的呼吸在交纏, 陳北靠在他胸前, 仰頭時呼出的氣息噴灑在頸側, 微癢。

他看不見陳北的眼神。

陳北也看不見他的眼神,但能聽到他略微壓抑的呼吸聲。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陳北似笑非笑的問。

“驚喜、意外。”

周呈回答得卻很認真。

十年前陳北玩這套玩得很溜, 在黑暗中躲在某個房間再突然拽住上來尋她的周呈, 像個小瘋子似的哈哈大笑著問他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周呈也從一開始的錯愕到後來的習慣, 可以抱著她在房間的任一個角落吻過她的唇舌,和她糾纏, 在暗夜叢生裏享受兩個人的狂歡。

十年後陳北依舊喜歡玩這套。

但兩個人的氣氛卻沒有年少時的曖昧叢生, 反而像股蠢蠢欲動的暗流, 激湧在平靜的表麵下,隨時都要破開冰麵。

“工作處理完了?”

“嗯。”

“係統快要可以上市了?”

“是”,周呈盡量忽視陳北倚靠在他懷裏的柔軟身軀,敘述道:“最後的測試會在後天進行,你可以去參觀。”

“行啊”,陳北湊近了一點,可以稍微看清周呈白皙頸側的血管,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靠近,突出的喉結滾了滾,連皮膚下的筋脈都在這一瞬同氣連枝的收縮又放鬆。

陳北在看到北字星之後心情難得的有些暴躁,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緒波動了。

陳北保持著平穩的心態在陳氏內向上爬,從一知半解到八方不動,從驚慌失措到雲淡風輕,她以為任何人、事、物都已經不足以撥動她什麽複雜的情緒。

可是很奇怪,周呈做到了。

甚至他不在她的身邊,也做到了這件事。

這種感覺令她尤其的不適應,甚至有些恐慌。

她害怕這會成為她的弱點。

陳北不可以有弱點。

她盯著周呈的脖頸,有一瞬間非常陰暗的想掐上去,卻又打消了這個想法。

她墊腳吻了吻周呈的喉結,如願以償的聽到了他一聲短暫而壓抑的喘息。

“明天要上班”,周呈扶住她纖細的腰肢,啞聲說:“會留下痕跡。”

“所以呢?”

陳北目光流轉。

“沒有所以”,周呈在黑暗中與她對視,眸光漸深,吻了吻她的額頭後說:“做你想做的事。”

就是這樣的縱容與毫無底線的退讓。

陳北的手搭在他肩頭,細細碎碎的咬過他的喉結,帶著點她自己都沒發覺的憤恨。

周呈半垂著眸子,抬手撫在她的後腦勺上,如同過去一般,將她完完全全擁進懷裏,任由她放肆。

他像個飼養精怪的賭徒,用自己安撫她的鬱悶情緒,等陳北發泄完才低聲問:“怎麽了?”

“沒什麽事”,陳北窩在他頸側,打了個哈欠,“睡覺去,困了。”

周呈眸光幽深,卻沒有多問什麽,隻打開燈,透過鏡子他看見自己喉口上一圈深淺不一的牙印,沒忍住扯了扯唇角。

他的手扣在陳北肩頭,過冷的空調和隻穿著吊帶**的肩頭,哪怕在他懷裏窩了半天,借著他的體溫取暖半天,女人肩頭依舊冰涼一片。

他輕輕點頭,帶陳北回房睡覺。

-

鶴枝山的清晨躲不過八月的高溫,哪怕太陽隻剛出來一瞬都帶來一股灼人的熱浪。

小楊起得早,但是他覺得奇了,短短一個月竟然總有人在挑釁他早起的尊嚴,來得比他更早。

陳北一身運動服,正坐在槐樹下給自己倒茶,熟練自然得跟在這裏紮根了好幾年似的。

“陳小姐,您有事嗎?”小楊撓撓頭,他看了眼手表,“現在才六點半,您今天起得真早。”

畢竟陳北怎麽說也是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的人,小楊對她的作息時間非常印象深刻,除了到這第一天,整個觀裏起得最晚的就是她,時而中午十二點,時而下午一點,當然,她也是睡得最晚的夜貓子。

能夠六點半見著陳北對小楊來說實在是件稀奇事,更何況她還不是住在山上,這得早上五點就起來了吧?

小楊暗暗咂舌。

“我確實有事,你師父起來了嗎”,陳北慢悠悠的品茶,“我就是來找他的。”

小楊:“我師父還沒起呢,您找他有什麽事嗎?”

陳北揚唇,“那我等他醒來,他不是也在等我來找他嗎?”

陳北說這話時雲淡風輕,眼尾微挑,帶著些不容置疑。

小楊無奈,小楊歎氣,他看了她一眼,請她進了正殿。

外麵的天氣太過炎熱,陳北爬山上來,額頭已經蓄了層汗,要不是深諳心靜自然涼的真理加張道長晾了半夜冰涼透心的隔夜茶,她還真不一定能在樹下坐到小楊出來。

這是陳北十年來第一次進三清殿。

她慣來不信這些,也不想直麵三清或威嚴或慈悲的臉,從小被放養到大的孩子,心高氣傲,完全不喜歡跪拜神靈。

但是周呈每次跪拜時都有種別樣的美感,腰杆挺立,眉目冷清,肩寬腰窄,像尊天生就該長在觀堂的雕塑。

她遠遠的旁觀過幾次,腦子裏想的卻是七七八八晉江不能說的事。

可現在她也坐在三清的俯瞰下了。

昨晚她和周呈並沒有睡在一間房。

周呈是個極有分寸感的人,哪怕兩個人已經親密至極,他也會在陳北不想要時與他稍微保持距離,以免惹她不快。

十年前的周呈也是這樣,克製又小心,對她保持著禮儀,後來被陳北這個肆無忌憚的小瘋子帶壞,徹底淪陷進了與她的親密之中。

現在的周呈依舊如當年,對她克製且小心,時時刻刻滿足她的心意。

陳北趁著他還沒醒上的鶴枝山,就是不想被周呈知道她來過。

她細細掃過頭頂的三清神像。

對三清有限的認知來自於周呈,他們涵蓋寰宇,包含一切,從鴻蒙無極到陰陽兩儀,是萬物的道,眼睛裏裝著的都是浩瀚無垠。

大殿中未斷的香火帶出靄靄白霧,陳北從昨晚開始若有若無的暴躁,在這樣的環境裏竟然奇異的平複了一點。

直到一聲輕咳打斷了她的思緒。

回過頭才發現是不知已經在門口站了多久的張道長。

“您可算是醒了”,陳北看了他一眼,起身笑道:“再不醒,我就要去砸門了。”

“你要是砸門,我就敢把你丟下山去”,張道長睨了她一眼,走到了桌前,慢吞吞的開始擺放供品,“來找我有事嗎?”

“我有什麽事,您不知道?”

陳北揚眉,跟在他身後,“您不就等著我來找您嗎?”

張道長一時沒有說話,隻靜靜的擺弄著供品,直到擺完才笑了笑轉過身來直視她。

“陳北,你站在三清前在想什麽呢?”

張老道長第一次顯得這樣仙風道骨高深莫測,花白的胡子都讓他多了幾分世外高人的可信感,但他的目光是和藹的,包含一切的,令直視他的人不由得順著他蒼老的聲音去想、去思。

陳北不信神,可作為商人,總有幾分忌諱,三清麵前,不好撒謊。

她第一次乖乖回答,“在想我會恐懼什麽。”

“你恐懼的東西出現了嗎?”

“我恐懼很多東西”,陳北的長發為方便編了根辮子落在頸側,她抬頭時目光格外亮,“但你讓我和周呈一同上鶴枝山的那天,我發現了一樣我不該恐懼的東西也令我產生了恐懼。”

“那是你故意想讓我知道的,我知道了。”

“然後呢?”

“哈”,陳北笑得有點諷刺,“然後我跑了,玩命的跑了。”

“因為恐懼,所以逃避,因為逃避,所以越發恐懼難忘。”

“道長啊,您算是把我坑著了。”

“是嗎?”張道長衝她笑,“可我不這麽認為,我第一次見到你起,我就一直覺得你是個勇敢的姑娘。”

“那您真抬愛我了”,陳北懶洋洋的回答:“您看了那麽多少女漫,哪個女主角跟我似的啊?”

“沒有,所以你是獨特的”,張道長說:“少女漫的女主角們太過完美才會失真,普通人,本就該有七情六欲,愛憎恐懼,會做錯事,會逃避現實,有缺陷才叫人,但也正是因為有缺陷才會有勇氣這種東西存在。”

“你向來勇氣可嘉,懂得彌補自己的缺陷。”

“所以呢?”

“沒有所以啦,順你心意走下去吧”,他給三清上了炷香,“事情的結果不管好壞,不管你如何選擇,生活總要過下去的,不是嗎?幾百年後,入土為安,誰還記得這點糾葛迷茫呢?人活一世,自然該隨心。”

“可陳北,你要弄懂你的心啊”,張道長最後一句話近乎歎息,“你可以讓任何人感到難以捉摸,但你不能連你自己都覺得自己難以捉摸。”

大概是早課時間到了,張道長說完之後並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默默念起了道教經典。

不知返璞歸真還是刻意念給陳北聽,不是什麽玄奧的經典,隻是廣為人知的《清淨經》。

門外的風,卷著竹林瑟瑟,伴著初晨的鍾聲,飄進屋內。

陳北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角落的靠椅裏,張道長不急不緩的念經聲蒼勁有力,吐字渾圓,一字一句的傳進她耳內,令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靜矣(1)。

她凝視著三清像,跟著輕聲念:

——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張道長說的沒錯。

她要看清自己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事實上她一直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陳北在感情上是個膽小鬼,她根本不願意麵對自己是如何一次次傷害的周呈。

過去她知道周呈的痛苦,但她不在意。

在鶴枝山頂,她終於感同身受到了周呈的痛苦,哪怕隻有那一瞬,可她依舊感受到了。

於是她怕了,她開始良心發現了,她想用放過周呈的方法讓自己好受一點。

可本質上,是她在自私的逃避而已。

她甚至不敢去想、刻意忽略周呈如何忍受過這十年的痛苦,輕飄飄斬斷與他的聯係後沉迷進了另一場遊戲裏不管不顧。

每一個人嘴裏輕飄飄的一句十年,到底是怎樣的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到底是怎樣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她連感同身受的一瞬間都感到壓抑,他是如何忍受著這十年的壓抑與痛苦一個腳印一個腳印的走過來,破開萬裏關山,小心翼翼的走到她麵前,捧出自己的一顆真心再清醒的被她傷害呢?

陳北無法想象。

每多想象一瞬,她都能從心口感受到一陣令人無法呼吸的壓抑。

這才是她情緒暴躁的根源。

她依舊是過去那個為所欲為的陳北。

隻是在短暫的一瞬間學會了和周呈共情而已。

然後她發現。

——那樣的情緒太他媽難消掉了。

作者有話說:

阿呈表麵:明天要工作,脖子上會留下痕跡。

阿呈實際:快留,我就愛頂著脖子上的草莓出去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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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取自清淨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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