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秋嘴角還未收幹淨的笑意一凝,有些尷尬無措地以拳抵著唇,輕咳了一聲,“抱歉……我就是覺得挺可愛的……如果我剛才冒犯你了我道歉,對不起。”

‘桃子精’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把被他放在歪脖子樹上的小男孩抱下來,那兩條小短腿剛踩到地上撒腿就跑,去追前麵已經跑遠的孩子們。

屬於孩子的腳步聲噠噠跑遠,很快就聽不見了。

‘桃子精’上下掃了程晚秋一眼,什麽也沒有說,轉身就離開了。

程晚秋站在原地不自覺地目送他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原路走回剛才的路口,沒過一會兒王伯一手提著一個大袋子快步走了回來。

程晚秋見狀急忙迎了上去,幫他拿其中一個袋子,接過手了才發現袋子還挺沉的,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

王伯本不想程晚秋幫他提,但架不住程晚秋手快,一下袋子就被他搶過去了。

王伯隻好作罷,伸手指了指前麵路口的小賣部,“你奶奶家就在那小賣部左邊的巷子裏。”

程晚秋應了聲好,提著袋子和行李跟著王伯往前走,走著走著程晚秋就又看見了剛剛才見過的人。

‘桃子精’背對著他們站在小賣部前買東西,程晚秋看見他買了一包煙,買完煙點了一支就慢吞吞地轉身走了,他沒看見程晚秋。

程晚秋看了眼他離開的背影,問王伯:“王伯,你認識那個染著粉色頭發的人嗎?”

王伯聽見這話回頭看了眼,“噢,你說林初啊,認識啊,桃園村誰不認識他,他是我們村子裏赫赫有名的人物。”

程晚秋聽得很是好奇,“因為他長得很漂亮嗎?”

“不止,還因為他很會招惹麻煩,你別看他瘦,他發起狠來一個打六個都不犯怵,這村裏村外的混子不管哪個都被他收拾過了,見到他人了都得喊一聲林哥。”

程晚秋忍不住回想剛才林初的那張漂亮的冷臉,確實很有氣勢……

“不過這林初啊雖然脾氣不好打架也凶,但他其實不是心眼壞的人,命還很苦。”王伯說到這有些唏噓:“林初他爹是個沒出息的混賬,整日酗酒,把老婆都給喝跑了,林初小時候沒少挨打,後來有一天晚上林初他爹喝多了,不小心掉河裏淹死了,林初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村子裏每戶人家分他點剩飯剩菜才沒餓死。”

程晚秋聽得滿眼震驚,有些不敢想象那個又凶又美的‘桃子精’身世竟然這麽坎坷。

王伯歎了口氣,“唉,總之他能長那麽大很不容易。”

說話間王伯已經側身走進了一扇暗紅色的門樓裏,門樓的頂部是氣派的挑簷式,門楣上還有精致的磚雕,上麵刻著紫氣東來。

剛才程晚秋遠遠就看見了這門樓,他隻當這是村子的宗祠,沒想到這居然是他奶奶家的大門,一時怔在了門外,仰頭仔細看門楣上麵的磚雕。

王伯走進門裏見他還站在外麵看門,笑著解釋了一句,“很久以前程家在這桃園村算是望族,雖然後來慢慢沒落了,但不管怎麽說曾經也是個大家族,有間祖宅也很正常。”

程晚秋聽得不住點頭,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聽他父親提起過。

“快進來吧,你奶奶該等著急了。”

程晚秋跟著王伯走進那扇門樓,門後是一扇雕刻著喜鵲登梅的影壁,再往裏一走就能看見一扇朱紅色的垂花門,還是蓮花瓣式垂頭。

程晚秋忍不住問王伯,“這是一座四合院?”

“算是吧,很多年的老宅子了,隻在很多年前翻修過一次。”

王伯著急帶程晚秋去見他奶奶,提著袋子快步走進那扇垂花門,程晚秋跟著一進去就看見了院子裏養著睡蓮的水池,睡蓮葉子下還能看見尾指大的金魚在水裏遊,小巧精致。

他正在看那些水池裏的睡蓮,忽然王伯扯著嗓門朝三層石階上的垂著珠簾的門喊了一聲:“周姨!小秋來了!”

程晚秋頓時看向眼前雖然敞開著,但是因為珠簾看不清裏麵的門,一個穿著黑色旗袍的中年女人扶著一個身穿黑色襖裙,滿頭白發的老人從門裏走了出來,她們的頭上都別著一朵白色的梔子花。

程晚秋在看見老人的一瞬間心頭巨震,脊背發麻,被他背著抱著,漂洋過海走了一路的背包忽然間沉得他肩膀酸痛,壓得他喉間窒澀。

他看著台階上的陌生老人眼眶發酸,放下手裏的東西,取下背包,從裏麵抱出一個沉甸甸的骨灰盒,麵對著老人膝蓋重重地跪在石板上,發出一聲扣人心門的悶響。

被王伯稱呼為周姨的老人在看見那骨灰盒瞬間老淚縱橫,布滿皺紋的雙手緊抓著在身旁攙扶著自己的中年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攙扶著老人的中年女人也紅了眼睛。

一時間院子裏盡是老人悲痛欲絕的哭聲。

王伯站在邊上看著程晚秋抱著的骨灰盒,也忍不住低聲啜泣,盡管他們早就知道了程彥因病去世的消息,但時至今日仍不敢相信離家多年的程彥再回來竟已成了一盒骨灰。

台階上的老人哭著走到程晚秋麵前,跪坐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地板上,抱著那骨灰盒痛哭,哭得瘦弱的肩膀都在細細顫抖。

那一直跟在老人身邊的中年女人扶著她的手臂,聲音哽咽:“媽,進屋吧,小秋這一路也累了。”

程晚秋聽到這才完全確定眼前這個穿著黑色旗袍的女人就是姑姑程沁沁。

老人好不容易止住哭聲,抬眼一看程晚秋,竟是一怔。

剛才離得遠她看不清程晚秋的臉,此時這麽近距離看,看見程晚秋那與程彥年輕時有幾分相似的五官,老人眼淚頓時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上半身一起,兩條細瘦的手臂抱住了程晚秋,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晚年喪子之痛已經讓她痛不欲生。

程晚秋看著抱著自己的老人已經雪白得找不到一點黑色的頭發,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父親臨終前哭著說自己不孝,無顏活著見母親。

他父親帶著他漂洋過海地在異國他鄉生活多年,每年都想回來,每年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回不來。到後來能回來了又查出病,於是又不敢回來,耗著耗著人沒了,隻能由他帶著他父親的骨灰回家。

程奶奶哭到後麵是他姑姑程沁沁扶回去的,程晚秋也從地上起身,抱著骨灰跟著一起進去。

王伯站在台階下,把手裏的另一個袋子提到門口放著,沒跟著進去,把說話的空間留給程家人,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程奶奶坐在太師椅上,看著那個貼著程彥遺照的骨灰盒,無聲落淚。

程沁沁給程奶奶和程晚秋都倒了杯水,大概這幾日總是哭的關係,程沁沁的眼睛紅腫得厲害,她勉強笑了笑,沙啞著聲音對程晚秋道:“路途遙遠,小秋辛苦了。”

程晚秋手捧著杯子搖了搖頭,“不辛苦。”

程沁沁看了眼還在哭的程奶奶,重重歎了口氣,“你奶奶整夜整夜地做夢夢見你父親,天天想著念著,如今也算是把你父親盼回來了。”

程彥是程家長子,就程沁沁一個妹妹,程奶奶多年不見兒子,到了晚年竟讓兒子走到自己前頭,自是心如刀割。

程晚秋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杯子不出聲。

程沁沁又道:“你今天先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們要把你父親的骨灰請到你爺爺的墓邊。”

程晚秋點點頭。

“我先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先整理休息一下。”

程沁沁說著站起身,幫程晚秋提了一袋行李,領著程晚秋走到一處廂房前,推開門對程晚秋道:“這是你父親以前住過的房間,我都給你收拾好了,這是空調的遙控器,覺得熱了都可以開,還有個獨立的衛生間,裏麵的東西都是給你準備的。”

程晚秋放下手裏的東西左右看了一圈,對程沁沁道:“謝謝姑姑。”

程沁沁對她笑了笑,“小秋肚子餓不餓?姑姑給你做些吃的。”

程晚秋搖頭,“來的時候在火車上吃過了。”

“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姑姑不打擾你了,姑姑去看看你奶奶。”

“我也去吧。”

程沁沁對他搖了搖頭,“你長得太像你父親了,你奶奶看見你的臉就難過。”

程晚秋聽到這也就沒再說要去了。

奔波了幾天程晚秋早已是身心俱疲,他從行李裏找出換洗的衣服後就去洗了個澡,打開空調幾乎是沾床就著。

等他一覺睡醒窗外天都徹底暗下來了。

房間裏沒有開燈,他隱約能聽見外麵傳來的電視聲和做飯聲,程沁沁大概是燉了紅燒肉,他聞見味了,一聞到香氣肚子就響,好像這才反應過來肚子餓了。

洗了把臉後程晚秋關了房間的空調走出去,程沁沁正好端著菜從廚房裏出來,一看見程晚秋她就笑,“我正要去叫你,該吃飯了。”

程晚秋點頭。

程奶奶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程晚秋晚飯就沒看見她,是程沁沁把晚飯端進房間裏給她吃的。

程晚秋吃完晚飯後本想幫程沁沁洗碗,但程沁沁不讓他幫忙,把他趕出廚房要他去客廳看會兒電視。

程晚秋不想看電視,便對她道:“那我去外麵走走吧。”

程沁沁點點頭,“去吧,別太晚。”

程晚秋應了聲便往外走,走出程家的門樓,朝著白天走過的路走去,一邊走一邊左右看。

桃園村不小,住的人也多,不像他以為的隻有老人的村子,這個時間是晚飯後大家出來散步消食的時間,路上能看到不少人。

住在這個村子裏的人互相之間都認識,所以在看見一個生麵孔後都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朝程晚秋投去好奇的視線。

程晚秋沒太在意,和人對視了就笑一笑,繼續往前走。

村子因為在山裏的緣故,夜晚風涼,吹得人很舒服,程晚秋順著路燈走,走著走著他人就走到了村口,那兩棵大榕樹下已經看不見白天乘涼的老人了,隻有幾盞燈孤零零地亮著,能看到飛蛾繞著飛。

程晚秋對村口的石壁很感興趣,白天的時候沒來得及好好看看,此時四下無人他便走到石壁前站定,借著有些微弱的燈光看石壁上的雕刻。

他正看石壁上那幾行簪花小楷,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由遠及近,逐漸變得清晰的引擎聲。

程晚秋扭頭一看,就見黑夜裏一輛看上去已經開了很多年的灰白色麵包車停在村口,麵包車的車門被人從裏麵拉開,一個粉色的腦袋率先鑽出麵包車,還是那件印著不明字母的黑T恤,穿著的也還是白天看到過的那條牛仔褲。

要非要說有哪裏不同,那大概是那頭粉毛似乎是剛洗過,看上去濕濕的還沒有幹,臉上表情也比白天看見的時候還要臭。

程晚秋不自覺的目光就被他吸引了,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林初下車。

林初完全無視了他,黑著臉目不斜視地往村子裏走,整個人身上印著幾個大字——別惹我。

林初剛走,程晚秋就聽見身後又響起了引擎聲,回頭一看那送林初回來的麵包車已經調了個頭,往來時的路開走了。

隨著麵包車越來越遠,四周很快就恢複了原來的寂靜,隻是空氣裏多了縷似有若無的酒味,應該是林初留下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程晚秋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都是林初剛才的樣子,濕著頭發黑著臉,身上有酒味,再加上白天王伯跟他說過的林初從小就過得很不容易……

程晚秋一時間擔心極了,他眉頭一皺忍不住追上了林初離開的方向,跑了幾步就看見還沒走遠的人。

他幾步追上去,喊了一聲,“林初!”

悶頭在前麵走的人聞聲腳步猛地一停,一臉莫名地轉過頭看著程晚秋,聲音不是很客氣,“幹什麽?”

程晚秋被他反問得一怔,看著路燈下林初那張美得精雕細琢的臉,心裏居然有些緊張,“我就是問一句,需要幫忙嗎?”

林初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大概是覺得這個人莫名其妙,什麽也沒說扭頭就走。

程晚秋沒再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看著林初的身影消失在轉角,除了空氣裏還有絲似有若無的酒味,其他的都沒留下。

林初這個人和看上去一樣,很不好接近,戒備心警惕心都很強,冷著臉時完全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

程晚秋也說不上為什麽自己對他那麽在意,可能是因為林初長得太好看了,也有可能是因為白天時聽王伯說過的林初坎坷的身世,所以他總對他抱有兩分好奇和關心,從未得過一個好臉色也不生氣。

程晚秋在原地站了會兒,踩著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奶奶家,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賣部的路口,本該走遠的人忽然從另一條路口走出來。

林初站在路燈照不見的陰影裏,皺著眉頭看著程晚秋離開的方向,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意味不明地嗤笑一聲,轉身往暗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