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是什麽?別說這個時代那些兩眼一抹黑的文人士大夫了,就連一千年以後都有許多人不明白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它複雜、多變而且殘忍、無情,經濟是一個活物,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著、平衡著,但同時卻也從來不相信溫情和眼淚。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好的經濟生龍活虎,帶來的結果就是整個一片區域充滿生機,而不好的經濟萎靡不振,哪怕是外頭看著再強大的國家,湊近了也能嗅到一股腐肉的味道。

從人類形成文明以來,經濟就伴隨著人類文明的誕生而誕生,它裏頭不光是需要有商人參與,每一個活著或者死了的人,其實都是它的組成部分之一。

趙相是天下頂聰明的人,他雖然對下頭徐立說的話一知半解,但卻在稍微舉一反三之下,倒也能明白這裏的水究竟有多深。而他感歎那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絕對不是對錢財的感歎,而是對經濟學社會學關聯性的感歎。

“農夫苦,賦稅重,千年來都是如此感歎,但為何千年來仍是如此?道理也便是下頭那徐長卿說的道理了,你減了賦稅、攤了丁畝,最終不過便是有愈多的人去種田,那糧多了價自然是下來了,許多人又會因種田不得糊口去往城中務工經商,之後逢人便說‘農夫苦,賦稅重,糧價輕,不成活’,這便是經濟。”宋北雲坐在上頭喝了口茶給趙性解釋道:“前兩年趙相推了田畝之變,以每戶為準每年每畝地補一定的錢數,可為何三年之後便失敗了?”

趙相在旁邊臉色很拉胯,抿著嘴沉聲不言,這是他的心頭之痛,誰提起來就像是舊疾複發一般,如今被一個小輩提出來,他更是感覺顏麵無存。

“其實趙相的想法絕對是好的,不論是出發點還是執行力度都是頂好的,利國利民。”宋北雲豎起一根手指:“但為何會無疾而終呢?”

下頭徐立已經開始從金、草原、遼三地的物流運輸來分析三方的實力對比了,而宋北雲這邊也說了精彩的點上,所以趙性一把捏住了宋北雲的嘴:“閉嘴,聽下頭的。”

宋北雲閉上了嘴,而趙相也收住了心思開始專注的聽一個商人在聊軍國之策,特別是當聽到徐立說當今天下已是與先秦不同,從一個國家進出口便能看出一國之強弱時,趙相心中也充滿了疑問。

不過後頭陸續分析了關於商隊、走私等等途徑的商業進出之後,趙相驚愕的發現的確是如徐立所說,那一貫被人們視為蠻子的草原諸部卻成了最大的買賣者。

吞吐量都超越了宋金遼三國,而宋金遼三國之中,金國的進出口吞吐量卻是排在大宋之上,位列第一。

但有宋和遼也不是一無是處,那就是整個這一片區域之中,宋遼兩國的出口附加值卻是遠遠高於其他區域。

但現在這裏頭卻有一個巨大的危機,那就是遼國的危機,如果遼國不與大宋把這筆買賣做成,假以時日當草原諸部完成整合,金國也休養生息之後,遼國唯一能做的便是掉頭來打大宋以謀求活路,可是這樣一來必然兩敗俱傷,導致北方草原諸部與金國趁虛而入,瓜分掉遼國最多不過幾年而已。

遼國需要錢、宋國需要物資,用宋國的錢來養遼國的兵,遼國的地喂宋國的民,再用賺來的錢更多的買宋國的武器鎧甲,接著再以此循環,讓錢活過來才能夠短時間內強大起來。這才算真正的同氣連枝,這種緊密的聯係遠非嫁一兩個公主能夠比擬的。

徐立當然不會說這個的後遺症,那就是大宋的高附加值壓榨,這玩意在談判時怎麽能說嘛,自然隻能說好的那一部分卻不能說對遼國有害的那一部分。

“不行。”趙相聽完,眉頭緊蹙了起來:“此人得當官,放在民間屬實讓人難以安睡。”

下頭進入遼國選手的階段了,不過可以看到遼國人其實也傻了,對麵那一套他們從沒見過的船新版本根本就不在他們的預案之中,隻能隨便摘幾個之前準備的預案來照本宣科。

可就連佛寶奴都覺得自己這邊的發言蒼白無力,特別是在人家哐哐哐砸出一堆數據之後……

“相國大人,您是百官之首,讓一個商人當官,您可知您要頂住整個士大夫的壓力麽?他不是商人之子啊,他就是商人啊,這個階層擺在那呢,往小了說這便是有違禮法,往大了說您這就是背叛階層啊。”宋北雲笑言道:“您看,我到現在都沒有個表字,不就是因為沒爹麽。相國大人,三思啊。”

“來,朕賜你個字。”

“唉,你別老想著占我便宜啊……要賜也是福王賜啊。”

“朕還賜不得了不成?”趙性不樂意了:“你不讓,朕偏要!記好了,宋北雲,從今往後你便是有字了!你表字公明。”

“啥?”宋北雲一愣:“你說啥?”

“公明啊,宋公明。”

“我看你這小腦袋瓜是熱昏了頭……”宋北雲小聲嘀咕了一句:“換個吧……”

“朕金口玉言,說一不二,自然是不能換了。”

“你……”

說實話,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師之上,他賜字天下人都不會說什麽,隻是賜的這個字……這他奶奶的是個什麽鬼,宋公明?

一想到那黑臉大漢嚷嚷著大喊“哥哥,我進來了”,宋北雲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官家既是開了口,哪容得你討價還價,受著便是。”趙相一旁開口道:“況且公明二字倒也是一番美意,可不是人人都能讓官家賜這等字號的,你謝恩便是了。倒是你快些說說我之前那丁戶之策為何失敗?”

宋北雲幽幽歎了口氣,看著得意洋洋的趙性,心中默默的被自己這個表字給惡心了一把,再聽到趙相的話之後,他沉默片刻,組織了一番語言。

“趙相的丁畝之變,成也為人敗也為人。”宋北雲豎起一根手指:“趙相,您的變法便是想讓這莊戶人家過上好日子,賺更多的錢。可是若是細細想來,如此變法能讓人賺更多的錢嗎?不能。”

“不能?為何?”趙相眯起眼睛:“你倒是說說。”

“更好的政策、更寬裕的賦稅、更優厚的條件必然會吸引更多的人返鄉種田,田地多了、糧食多了,價格自然便下來了,之後您再看,這城中的工匠、商人他們之間的競爭小了,反而能賺上更多的錢了,人們一看便又紛紛返城。為何古往今來,變法往往失敗,說破大天不過一個利字嘛,掙到口袋裏的才是根本呐。”宋北雲笑道:“變法最終沒能達到預期,不過便是如此。天下人都在罵那賊老天,說為何我這一行如此辛苦還賺不著錢,他們以為是朝廷、是老天不讓他們掙錢,其實不是,任何一個開明的朝廷都會想方設法讓百姓去過好日子,至少越來越好,可實際上真正不讓他們過好日子的恰恰是他們自己本身。”

趙相眉頭緊蹙的在那思考,而小宋繼續說道:“青樓大家都去過吧?”

趙相一聽,連連咳嗽了起來,而晏殊則假裝四處看風景。

“如果金陵城隻有一處青樓,裏頭的姑娘隻要往那一坐,笑一聲就有人往她身上砸錢。這日子安穩不安穩?可若是突然周圍又開了四五六七八家青樓呢?姑娘們是不是要爭奇鬥豔、吹拉彈唱?誰吹的最好誰最賺錢,對吧。那個躺在桌子上就有錢賺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經濟麽,就是這個樣子,要麽高門檻高收入,要麽低門檻低收入。把全天下拉到一個門檻上,可不就是大家都掙不到錢麽。”

“那你說該如何是好?”趙相沉聲問道,他當然能明白這個話糙理不糙的道理,但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該如何是好。

不過宋北雲也默默搖頭:“說來慚愧,我這種人就是那種大家都要飯,我也得去要飯的人。唯一區別就是我知道我為何吃不上飯。可你讓我弄飯來吃,我也弄不來啊。”

“哈哈哈哈哈……”

趙相仰頭笑了起來,宋北雲這人雖然討厭了一些,但有時說話的確是妙語連珠,這人絕非人們口中說的佞臣賊子,他就是有真才實學,隻是有時看著太不正經了,與天下士子都格格不入。

但若是細細琢磨他的話,裏頭的學問絕非靈機一動的小聰明,這定然是經過反複論證才得出東西。

治國良才不外如此,而就在趙相剛想問宋北雲為何全力以赴弄那個工坊時,下頭的第二輪談判也結束了。

結果麽,就在預料之中,遼國被完全打了個措手不及,從遼國大皇子開始一路向下,腦子似乎都沒有轉過彎來,就滿臉都是憂心忡忡,被徐立那幾人說得就感覺草原和金國轉天就要打過來了似的。

“走吧,今日怕是夠遼國喝一壺了。”趙性眉開眼笑地說道:“欺我大宋無人?哈哈哈哈,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