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這小公主,不似凡人。”

這是晏殊第一次見到宋北雲家的小女兒後說出的評價,因為這個孩子天生就有一雙閃亮亮的星辰之眼,明亮璀璨,再加上眉心天生一點胎記,看著就像是那畫中走出的仙童托生一般。

“現在不是討論我女兒的時候了。”

宋北雲撐著下巴坐在石桌旁,一臉愁容,遼國已經給宋國發出了通牒,要是再這麽胡鬧,他們可就真的要派兵鎮壓了。

這事吧,宋北雲能理解,趙性那玩意……真不是個東西。

隻是現在宋北雲能做的事就是拖,一拖再拖。但韓琦能等,但佛寶奴等不得了,因為大宋前兩個季度整個產量下滑了大概能有十五個點,連帶著遼國也崩了十個點。

雖然現在已經逐漸恢複了,但這麽鬧下去,大宋頂不住大遼也頂不住,趙性的確是在積極組織生產,但問題是從亂到序也需要時間,而現在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呢……

“那你說不討論你女兒能討論什麽?拖著吧,希望官家能夠想明白,他是個皇帝,他完全可以徐徐圖之。”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旦他成功了會是怎麽樣?”

晏殊搖頭,他的確是沒有想過這一層,因為趙性的胡鬧根本不可能成功,這是他心中早已經確定的事情。

宋北雲輕笑起來:“會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新世界。”

想要晏殊明白,其實並不容易,世上兩件事最難,把想法裝進別人的腦子,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尤其前者更難上百千倍。

這個時候宋北雲也沒什麽好解釋的了,隻能靜靜的坐在那,悵然一笑。

第二日,佛寶奴再次討要說法,宋北雲承諾在接下來的兩個季度裏,一定會完成今年初時製定的生產計劃,並且明年一切絕對不會受到影響,如果無法兌現,明年春節之後立刻擁立新皇登基。

這大概就是最後的妥協了,沒有任何辦法了。如果趙性不能說話算話,那宋北雲可就要說話算話了。

他現在執掌金印,成為了一言九鼎的那個人,他心中即便是百般不舍也必然要為天下蒼生負責。

這個決定下的艱難,宋北雲的心態其實有些崩盤。

也許是佛寶奴看出他的無奈和窘迫,晚上時特意去了別苑給他準備了酒菜。

“你也別怪我,我也得為百姓考量,去年收成不好,今年要是再耽誤了,事情很不好辦。”

“我知道,沒怪你的意思。”宋北雲靠在小亭子裏,握著酒杯看著天空發呆:“我想退休了,不想幹了。退休回家去學校當個老師,教教學生,帶帶孩子,一輩子反正很快就過去了。”

“莫要說些古怪的話了。”佛寶奴端著酒壺撩起袖子再給宋北雲斟滿一杯酒:“你說你難,天下誰不難。你說我難不難?你說韓琦難不難?每個人身上的麻煩都不少,怎麽唯獨就你喊累呢?”

“你不知道我當年的夢想。”

“今時不同往日了,如今你執掌公器,百姓要靠你吃飯了,你走了,誰管他們?你放心將這天下交到一個十歲的孩子身上?”

宋北雲長歎一聲:“可是我真的好累啊。”

“來,抱抱孩子。”佛寶奴把可愛的女兒從搖籃裏抱起放在宋北雲手上:“你不希望女兒以後被送去和親吧?”

“敢!”

“好好幹吧。”

宋北雲低頭看著正瞪著大眼睛滴溜溜看著他女兒,突然笑了起來:“人生果然處處不如意。”

之後的日子,宋北雲的生活完全被公務給占滿了,基本上沒有了一丁點自己的時間。

直到年底時,生產基本上全部恢複了,一切都開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趙性那邊仍然在折騰,但經過了最熱烈最躁動的時期,現在也逐漸平息了下來,許多東西他們也開始往正常的方向摸索前進了。

這日,剛剛主持完年底工作會議的宋北雲,發現桌子上有一封辭呈,他展開之後發現竟然是丁相的辭呈。

他沒有看信的內容,起身就前往了丁相那邊,而過去一看發現丁相已經在打點行李了,顯然是要打算離開了。

宋北雲有些迷糊,這突然而來的辭呈讓他有些慌亂:“丁相,您這是玩的哪出?”

“到年限了。”丁相臉上都是疲憊:“過了一月,我便是個花甲之人,該歇歇了。”

“可是你這一走,我這邊怎麽辦?”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老丁撫須長笑:“宋大人尚年輕,老夫還盼望有生之年能見宋大人所言之中華盛世。”

說完,丁相起身長揖到底:“中華之未來,拜托了。”

宋北雲咬了咬牙:“真的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老朽思維愚鈍,政治之事已是跟不上時代了。”丁相堅定地說道:“剩下的便是看宋相與晏相了,還望宋相首肯。”

宋北雲握緊了拳頭,剛想說些什麽,然後卻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隻是拱手抱拳:“丁相注意身體。”

丁相輕輕笑著回禮,然後瀟灑的轉身離去。

外頭此刻已是彩霞滿天,宋北雲一人坐在冷風嗖嗖的院子裏,悵然若失。

又一個見證了時代的老人離開了,宋北雲不知道這一別是否還能再見,而他甚至不知道怎樣開口挽留。

“原來你在這啊。”

不知道什麽時候晏殊走了進來,他臉上有些許焦急,看到宋北雲之後長出了一口氣:“長安傳來消息,定國公病重,應是舊傷複發……這次可能……”

宋北雲聽到這個消息,突然就頹然的坐在了旁邊,好半天沒有能緩過神來。

“怎麽說,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唔?你說什麽?”

“我說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宋北雲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現在已經不能輕易的下決策了,現在整個朝堂本來就是依靠在三個相國在維持運轉,如今丁相告老,三巨頭一下子殘缺了。如果宋北雲再離開,朝堂可能要大亂。

“我知道你的意思,丁相走的事我也知道了,不過他的工作都已經安排好了,很快也會有新人提拔上來。我……大概還能頂得住,我覺得你應該回去看看。”

宋北雲長歎一聲,卻仍是半晌沒有開口,隻是抬頭看了一眼晏殊:“你真頂得住?”

“天下唯有生死是大事,難不成我還能不讓你回去看定國公最後一麵嗎?你去吧。”

宋北雲長歎一聲:“最終反倒落得不自由。”

“人生在世,難覓自由。生如你宋北雲,更是癡心妄想。”

第二天一早宋北雲打點好行裝就朝長安進發了,他這一年的時間,真的覺得自己蒼老了不少,雖然好消息也不是沒有,但終究是痛苦更多。

在返回長安的路上,他看到了鐵路正在建設,宋遼兩國傾盡全力建設的鐵路如今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隻需要交給時間便是了。

當然,這算一個好消息。另外一個好消息就是第一個試運行的全蒸汽動力內河運輸船在連雲港投入試驗了。隻不過電力發展遇到了阻礙,沒有辦法進行遠距離輸電,但突破可能也就是這兩年的事了,因為第一批艦隊返程之後,已經和那邊形成了貿易網,而且新大陸那邊的土人也在接收到信號後開始大規模割膠來換取工業品了。

橡膠帶來的進步速度超過了宋北雲的想象,但現在他真的無暇顧及這些,甚至他一直心心念念兵工廠那邊都無瑕照顧。

而如今他又經常處在來回奔波的路上,現在想來他這輩子回來很可能是來還趙性一條命的,他也終於知道為什麽諸葛亮會病死五丈原了,太他娘的累了,勞心勞力。

現在路程因為有了好路,速度快了許多,但仍是用了七八天才趕到長安。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休息就趕到了定國公的住處,他此刻正躺在**,氣色很糟糕。

看到他的時候,宋北雲就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當年他就跟左柔說過,定國公的身體因為戰場上的創傷一天不如一天,現在終於也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怎麽樣?”

福王妃焦急的問從屋裏走出來的宋北雲,而宋北雲卻隻能輕輕搖頭道:“左國公的身體……早年間受的傷一直沒有養好,平時看著還算正常,可是一旦除了問題,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旁邊的福王爺臉色陰沉,坐在那長籲短歎一陣後抬頭看著宋北雲:“你怎的也憔悴成這副樣子?”

宋北雲啞然失笑,他總不能說讓福王爺去質問他親侄子吧?

說話間,正見左柔牽著女兒和左芳一起走了進來,他們看到宋北雲後,左柔直接上前問道:“我爹身體怎麽樣?”

宋北雲沒回答她,隻是抱起女兒:“我盡量。”

左柔不依不饒的在旁邊追問,而左芳卻聽出了話中的弦外之音,隻是長歎一聲,眼眶卻是紅了起來,抬頭對福王爺說:“沒想到這麽突然……”

福王能說什麽呢,定國公是從十幾歲就與他在戰場上一起拚殺的夥伴,是上下級也是戰友是兄弟,兩人無數次麵對生死是可以把後背交給對方的兄弟,可如今……

真正心如刀割的恰恰就是福王爺。

宋北雲的盡量終究是沒能讓奇跡發生,定國公還在新年的前一天離開了人間。

葬禮很風光,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隻是這些人都不過是衝著宋北雲的麵子來的罷了,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真正痛苦的隻有至親之人。

左柔好像在這一天突然長大了,原來蠻橫不講理的她,一夜之間變得安靜了下來,跪坐在棺木旁邊,雖然沒有眼淚但隻需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悲傷和憔悴。

那日守夜,宋北雲正靠在那發愣時,左柔突然走了進來,抱著他嚎啕大哭了起來,用認識了近二十年都沒有出現過的悲切語調說“從今往後我便無父無母了”。

聽得讓人肝腸寸斷。

因為定國公是頂級勳貴,宋北雲知會禮部讓他們按照親王之禮安葬定國公,追封義勇定安王。

陵寢應他本人臨終前的要求,安置在了左柔藍軍的鍋盔山上,下葬當日三軍以最高禮節送行至此,設置禮炮二十一響,明搶八十一響。

辦完定國公的後事,也便到了年關,今年過年稍早,所以他也不著急趕回金陵了,畢竟難得能與家人一道過年。

閑暇時,他總是會與金鈴兒說起自己想要不幹的打算,但金鈴兒的話與佛寶奴的話如出一轍,久而久之宋北雲也便再也沒說過什麽了。

如果說今年與往年的年有什麽不同,大概就是今年的氣氛有些壓抑吧,因為家中最大的開心果再也開心不起來了。惹得宋北雲好一陣心疼。

但心疼歸心疼,人總歸是要長大的,人生無外乎就是做一程減法,最後光溜溜的來光溜溜的走,這種事情外人不足道。

“一個人喝酒?”

大年三十,全家都在屋中圍坐守歲時,宋北雲一人來到院子裏,抱著酒壺看著漫天星鬥,半夢半醒。

聽到有人說話,他微微睜開眼,看到正是瘦了一大圈的左柔。

“嗯。”

“我陪你喝。”左柔劈手奪過酒壺仰頭將所剩差不多一半一飲而盡,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扶著宋北雲的膝蓋:“我好悔啊……”

“悔什麽?”

“悔啊……悔不該在我爹在世的時候跟他鬧。他走的那天,我突然發現我的天快塌了。以後再有人欺負我,我再也沒有爹爹可以告狀了。”左柔說著說著便是哭了出來,模樣淒婉:“我好悔啊……”

宋北雲拍著他的後背,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任由左柔第二次哭了個痛快。

而從那天開始,左柔不知道怎麽的就收斂了起來,不再胡鬧也不再胡說八道,開始變得像一個賢妻良母的模樣,雖然在戰陣上她仍然勇猛,仍然是那個提到名字還能讓北海軍一哆嗦的左柔,但終究是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