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則伊半夜醒來了好幾次,口幹舌燥,起來接了杯水喝,隔壁休息室守著他的醫生聽到動靜連忙起來詢問,葉則伊表示沒什麽問題,讓他放心睡覺吧。

葉則伊端著水杯坐到了窗台上,看到今晚窗外的月色意外的皎潔,像一層白紗灑在了窗外的花園裏。

他喝了口水,想起白天已經答應了邵聞濯結婚。

上一世邵宏康來跟他提聯姻,用的理由和邵聞濯那日跟他說的其實大同小異,想要一個「自己人」。

然而婚後他卻成了自己一個人。

邵聞濯跟他提出結婚那天,他在想,他上一世為什麽那麽輕易就相信了,可是如今再來一次,兜兜轉轉他還是重蹈覆轍了。

他剛才做了許多虛虛實實的夢,夢見了一些邵聞濯出國前的事情。

宴會上。

邵聞濯永遠是萬眾矚目邵氏太子爺,眾星捧月,而葉則伊在宴會上卻並不張揚,葉正初帶著他,隻是為了不落人口舌,說他不念亡妻情誼。

可帶著他去卻從未在賓客麵前誇讚過他。

“小則體弱愚笨”是葉正初向大家介紹他時用得最多的話,聽著是自謙,實則是為了襯托他的大兒子葉塵羲。

葉則伊不喜歡這種場合,就會溜到沒人看得見的角落。

那年他十七歲,某次他溜到了酒店後花園,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皎潔的月光,不同的是那是個盛夏的夜晚,漫天的星空。

他看到邵聞濯散懶的坐在長椅上,身穿剪裁有致的黑色晚禮服,帶著鑲鑽的胸針,袖子向上挽了兩道,精致明亮的袖扣一半都被隱匿在其中,依舊擋不住他矜貴的氣質。

那一刻他腦子裏蹦出一個形容詞,披星戴月。

可惜這人手裏卻拿著一塊咬得七零八碎的麵包,頓時煞了大半的風景。

兩人對上目光時皆是一愣,葉則伊轉身就要走。

“阿則。”邵聞濯叫住他。

現在跑就顯得太刻意了,葉則伊哦了一聲,硬邦邦地回頭看邵聞濯:“幹嘛?”

“過來。”邵聞濯示意旁邊的位置,又咬了口麵包,笑了下:“我晚宴上沒吃東西,餓死了。”

葉則伊鎮定自若地挪動腳步:“為什麽不吃。”

“被人圍著,沒空吃。”邵聞濯把麵包遞過去,“嚐嚐,我親手做的。”

親手做的?葉則伊有些訝異。

那是一塊加了芝士的菠蘿麵包,葉則伊咬了一口就難以下咽,很奇怪的味道,以至於他吃相非常艱澀。

邵聞濯被逗笑了:“不喜歡的東西可以不接受,怎麽什麽都好奇。”

要不是這人說是親手做的,他才不好奇。

邵聞濯仿佛能看透他的腹誹,忍了下沒忍住,低笑起來,葉則伊這才後知後覺被他耍了,這是宴會特供的麵包。

葉則伊當時情緒複雜,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可能是被捉弄調笑的無措,也可能是惱羞成怒。

那時候的葉則伊是孤僻又乖張的人,但很少因為小事跟人發脾氣,因為不屑。但麵對邵聞濯,他總是在這種幼稚又無聊的事上輕而易舉的冒火,並且毫不掩飾。

他伸手就去搶邵聞濯手裏的麵包,卻被比他健壯的邵聞濯輕鬆地鉗製住手腕。

邵聞濯輕笑:“阿則想吃,我再去給你拿就是了,幹嘛搶我的。”

葉則伊冷嗬:“我才不吃,你也別吃,一起餓死。”

最後是被趕來的保鏢拉扯開的,邵聞濯邊好整以暇地理衣服,邊欣賞他羞惱的獠牙。

葉則伊當下發誓再也搭理這家夥他就是傻逼,下次見時又忍不住好奇這個滿身星光的人。

邵聞濯就是這樣,牽動著他整個少年時期所有複雜的情緒。

然而世事難料,幾年後邵氏集團風雲突變,邵家掌權的夫婦更是一夜之間雙雙車禍墜亡。

葉則伊那次見到邵聞濯,是他父母的祭典上。

往日如王子般披星戴月的少年像忽然變成了滿身枷鎖的大人,渾身透著令人難以靠近的寒芒。

他身邊的掌聲和燈光都消失殆盡,沒有人再圍在他身邊了。

那是個陰雨天。

祭奠結束後,邵聞濯消失了,葉則伊在附近的教堂找到了他。

邵聞濯獨自一人坐在門口長長的台階上,蒼穹之下,身後是龐大的立體建築。

顯得他那麽渺小。

葉則伊撐著傘站在他身後,替他遮擋住了冰冷的雨水。

邵聞濯周身頹喪,靜靜看著空氣中縹緲的水霧,良久,忽然問:“阿則,你難過麽?”

葉則伊跟邵家夫婦僅僅幾麵之緣,當然稱不上難過。

“不難過就對了。”邵聞濯說:“那些人裏沒有人真的難過。”

葉則伊沒有說話。

天空中的雨勢越來越大,邵聞濯又說:“我要走了。”

“去哪兒?”葉則伊聽見自己問。

“出國。”

葉則伊好一會兒才說話:“什麽時候回來?”

邵聞濯渾身冷戾,卻在這時抬眸望了葉則伊一眼,沉默片刻說:“你希望我回來?”

葉則伊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良久,邵聞濯說:“兩年,很快就回來,這裏還有屬於我的東西。”

邵聞濯走了,那兩年他沒聽到過邵聞濯任何消息。

直到邵聞濯回國,他們再次相見,邵聞濯親眼目睹了他如何變得聲名狼藉。

後來他跟邵聞濯結了婚,才勉強有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庇護所。

所以他前世才會在死前的那場車禍中,對邵聞濯說,感謝他當年把他撿回家……

——

看上他什麽了……

邵聞濯問自己。

上一世,邵聞濯曆經商場的腥風血雨,終於站上了巔峰,可到最後回過神來,才發現這一路走來,被千夫所指萬人陷害,始終站在他身邊的人隻有葉則伊。

可最後他卻把他弄丟了。

葉則伊的身體和車輛一起飛下懸崖落入了大海,他帶人打撈了幾個月,可到最後卻連屍骨都沒找到。

他感受過那樣窒息的絕望,每一個每一個深夜,他無數次眼睜睜看著深淵中帶血的白骨利爪將葉則伊從他懷中撕扯出去,日複一日,成為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和執拗。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整整三年。

某日再一睜眼,他回到了剛回國的那天。

他尋著記憶從機場一路驅車趕到郊外,終於在大雪紛飛的馬路邊找到了葉則伊。

他克製著瘋狂的欣喜,小心翼翼地把他帶回家,恨不得把他藏起來,刻在骨血裏,永遠護在懷裏,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此時庭院裏寂靜無聲,月光灑滿了祠堂。

邵聞濯眸子裏情緒晦暗,生出一絲異常的偏執:“二叔,您還記得當年我父母的祭奠麽?”

“那天雨下得很大,所有人都隻看得到我的狼狽落魄,隻有他,在雨中替我撐了把傘,問我下次什麽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