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樂雅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的病床前, 身上穿著藍色的隔離服,臉上戴著口罩。房間裏滿滿的都是醫療儀器,不知道來自於何處的的滴滴聲, 輕而有節奏地響著。

病**的人嘴巴上戴著呼吸機, 眼睛沉沉地閉著,睫毛很長, 也濃。

施樂雅眸子顫著從男人英氣的眉眼一點點往下挪,掃過他的鼻梁, 青了的下巴。從脖子往下到白色薄被裏露出來的一點腳踝,沒有一處不纏著紗布。

連放在身側的手指也不例外。

她一寸寸看著這個陌生的人。

其實她壓根就沒有好好地認識過這個人。兩年的婚姻,一個在明, 一個在暗。一個在海城,一個在江城,相隔千裏。不情願也好, 配不上也罷, 他們沒什麽多的交集。

以前呢,她認識的他, 不過是自己用眼睛看見的一個時承景,用耳朵聽到的時承景。看見他的一舉一動, 一顰一笑,聽父母, 旁人說起他的學業,說起他的事業。

這些構成了一個人, 年幼的心, 喜歡了這麽一個人。

她在各種各樣的聚會裏尋找他的身影, 人堆裏, 誰都能打招呼, 唯有這個人,她從不向他問好。她害怕看他,害怕跟他說話。或許隻是害怕自己眼睛裏的情緒太明顯,隻需要一眼,他就會看出端倪。她也不敢跟他說話,害怕自己會結巴。

隻是想到一個名字,心髒就會加速跳動。隻需要看到一個背影,腿腳就已經發軟,再邁不動路,哪敢靠近他一步。

永遠不去靠近,上下左右的餘光裏卻滿滿都是他這個人。

他握杯子的動作,翹起二郎腿時膝蓋上黑色長褲的褶皺,抖煙灰的冷色手指,他笑起來嘴角**出的笑紋。

眼睛收錄的這些,足夠裝滿一顆雀躍的心。

但是,其實她了解的隻是一個她主觀裏認識的時承景。

他們甚至從沒有過單獨的談話,更從未有過一次私人的接觸。她其實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人,幾乎是不認識他。

可是她喜歡了他很多很多年。

病床前,施樂雅將手從坐著的輪椅上抬起來,伸向**的人。纖細的手指在床沿邊逡巡,來回,可是能碰他哪裏?

手指落在潔白的床單上。

“我,我是施樂雅,”

“他們說也許,你能聽到我說話。”

“我來了。”

“你,”

“謝謝你救了我。”

“時承景。”

“你是不是又跟蹤我了?”

“你說過,不逼我的,為什麽又來?你說過不會出現在我麵前,為什麽說話不算話?”

“我命不好,我克人,我是不是克人,所以才成了這樣?”

“時承景你醒來吧,你好好活著來替我作證行不行,不是我不好,不關我的事,我不克人。”

“你活下來吧,求你活過來,我不怪你。”

施樂雅從不知如何開口,到整個人哭得伏在了床沿邊。探視時間差不多了,一直等在門口的醫護人員過來,將她推了出去。

後來,她才知道,也許她喜歡的並不是真正的時承景,她隻是喜歡了一個自己臆想中的人。所以兩年的時間,她心灰意冷了,再沒有任何期盼。

但是她也沒有什麽怨恨,因為那個人有什麽錯呢,他隻是不喜歡她,而她也不認識真正的他。

但是再後來,有了那個她不知道怎麽承受的那一夜,她開始害怕他。身體所經曆的那些赤.裸.裸的感受,混合著打算奪她性命的那些水,成了她的夢魘,她就害怕他害怕到了骨縫裏。

不願意聽到他的聲音,害怕聞到他的氣味,但是他強勢地打碎了她的任何自我保護。

“複婚。”

“把欠的補回來。”

這些都會要了她的命。

她開始恐懼他、厭惡他,希望他消失,希望他受到任何的意外,而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他們說他病了,她說希望他病得死了才好。

無論他做什麽,她隻想離得他遠遠的。

他說喜歡她,她不想聽。

徐子彥說他愛她愛得發瘋了,徐子彥的樣子像在胡說八道。

他對她壞過,也好過。過去的事,都已經全部過去了,馬馬虎虎也算互不相欠。

快三年了,他為什麽又來找她呢?

好好的,為什麽又跑來找她了?

她是不是不該來海城,如果她不來海城呢?是不是就沒有這麽多事了,或許就有了四年不見,五年不見,到最後,也就是永遠永遠也不再見麵了。

時承景這個人終會成為她記憶裏好好壞壞都有過的一個人,她在他的記憶裏會是什麽?是什麽都不要緊,他那樣的人,她配不上,而配得上他的人有很多。

他的幸福與不幸福與她再不相幹,沒人會說她占他的便宜了,沒人會說他娶了個配不上他的人。

他會生活得很好,他至少好好地活著。

林周譯在病床邊問施樂雅是不是哪不舒服,要施樂雅別難過,別傷心。那老太婆胡說八道的。生死各有天命,那個人雖然救了她,但是她不欠他的。那個人就算是死了,那大概也是他以前欠了她太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是每個人自己的命。

施樂雅眼睛沒有流淚,但濕著,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麽,但林周譯或許有失偏頗的開導明顯沒有進入她的耳朵。

一天過去,一夜過去,施樂雅隻有一個林周譯守著,但她的身體一刻比一刻好,這是身體自我修複的本能。時承景被各國名醫守著,有時家萬貫的金錢護著,卻隨時都處在心跳停止的邊緣,而施樂雅不過是去看了他一次,原本隻是吊著半口氣的人就有了生的跡象。

時承景果然就是隻在乎這麽一個人的,這就是現實。無論老太太有多麽傷心和失望,也不得不接受,隔天親自坐著輪椅又來了施樂雅的病房裏。

道德綁架也好,央求也罷,要施樂雅再去看看時承景,如果可以,以後就由她來照顧,直到他用求生的欲望自我康複,醒過來。

“她自己也是病人,就算那個人救了她,你們也沒有任何權利要求她做這做那。”

有了昨天的事,林周譯一直護在施樂雅的病床邊。

林周譯護著,老太太從輪椅上抬臉,看人。

老太太銀發晃動,一雙眼睛裏有著和時承景相同的淩厲。一個家裏的人,就難免有著一樣的秉性,冷酷,驕傲,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老太太雙手撐著輪椅的扶手,沒要身邊的人扶,自己站了起來,林周譯警惕地看著她,卻沒想下一刻,這個滿身傲氣的老太太一雙膝蓋直直地跪在了施樂雅的床前。

一屋子的人連呼吸都停了。

從那天以後,重症監護室的探視時間都給了施樂雅一個人。她也得到了一部黑色手機,時承景的手機。

手機裏的相冊,所有照片都隻有一個人的身影。簡簡單單的照片,遠遠的角度,或許是在某條街上,或許在某家餐廳,而最多的隻是春夏秋冬,早晨,傍晚,她進出家門,進出學院的瞬間。

從家裏到學校,這是她日常簡單的生活。每天六個小時以上的練琴時間,兩個小時以上的閱讀,雷打不動。

是她太一心一意,心無旁騖,還是時承景找的人藏得太深,施樂雅從沒有覺察到拍下這些照片的人的存在。

她喜歡一個人,在乎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受太清楚。但是被人喜歡,被人在乎,她很陌生,不清楚。

施樂雅看著已經拆掉了呼吸機的人,眼睛裏的眼淚模糊的她看不清。

施樂雅跟時承景一起受的傷,送來醫院沈遠就打了江城的電話,要以前照顧過施樂雅的李姐過來。

李姐是過來了,結果照顧了半天,林周譯的電話打到施樂雅手機上,李姐接了,老實說了情況,林周譯過來,就不要時家的人照顧了。

這天下午,施樂雅在自己的病房裏休息,林周譯不在,李姐偷偷摸進了房間。守著直到施樂雅自己醒了,李姐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

李姐聽說施樂雅是老太太親自給她下跪了,才肯去照顧時承景的。

這小夫妻倆雖然是離婚了,但一定還是有感情的。不說這次的事,李姐以前就清楚時承景是怎麽在乎施樂雅的。她還以為兩個人用不了多久就會複婚,卻想不到幾年了,倒僵成了這樣的程度。

時承景這人,李姐深接觸過那一段時間,也算對他有些了解。那個人就算好事做盡,但是嘴上什麽也不會說。

李姐覺得他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李姐跟施樂雅說起了閑話,想探探施樂雅對時承景有什麽怨氣,她說起了當初在海城的那段時間,卻發現施樂雅好像壓根一點不記得那些日子的事了。

一個人是善意還是惡意,眼睛不會說謊,李姐是好心的,她說話,施樂雅就好好地聽著。

“誰的話你好像都聽不見,就認董事長,是吃飯也認他,喝水也認他。水果都是他一塊一塊放到你嘴巴裏的。你生病發燒,他從來都不放心我們照看,自己一個人一夜一夜的不合眼,守著,生怕你有點什麽事。”

李姐說著說著,像回到了那些平靜的日子,臉上布著的,因為時家主人的事故而人人都有的陰霾也慢慢變淡了。

“晚上,他不工作了,不是帶你在健身房跑步機上散步,就是帶你在落地窗前看樓下的車流,街上的燈。”

說到這兒李姐臉上泛了紅色,雖年紀不小了,但女人就是女人,什麽年紀看電視劇也愛看言情劇,李姐想起了一副畫麵。高大好看的董事長,抱著漂亮的施樂雅在落地窗前接吻,兩個人的樣子比電視劇裏的主人翁還漂亮。

李姐有點害臊地說:“董事長哄你跟哄小孩兒一樣,他說帶你看星星。你還記不記得,那邊的房子高,從落地窗看下去,那一片,還真是像天上的銀河。他把你的手放在玻璃上,哄你摘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