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承景把一碗白麵吃完, 施樂雅接了一通電話,就和雲末告辭了。雲末想送倆人下樓,施樂雅拒絕了。

高大的男人走在前頭, 連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是冷硬的。施樂雅步子小, 走的慢,他不時地駐足。

雲末的小房子租在四層, 進電梯不等人站穩,電梯門已經開了。夜越深, 室外的雨水越大。老舊的電梯公寓,樓梯廳燈光不太明亮,地板也灰蒙蒙的。

施樂雅突然開口叫住大概是打算先去開車的人。

“我想, 好好跟你談談。”

時承景駐足,回頭看了人,“不早了, 有什麽車上談。”

施樂雅看著人搖頭, 她看人的眼神太明顯,她所謂的好好談談不會是時承景要的。

“那就改天再談, ”

“你……”

“這兒太冷,回頭感冒麻煩。”

時承景還要走, 施樂雅急了,“你站住。”

高大的人卻繼續朝樓棟門口去, 施樂雅氣得皮眼直顫。

她隻是不想揪著過往生活,她不是失憶。

無論時承景是出於愧疚還是任何目的, 這個人有什麽權利想在她的生活裏插一腳就插一腳, 半年多的消耗, 消耗去了什麽?

消耗得她煤氣中毒, 至今仍缺乏了一個多月的記憶。一個人連自己經過的生活都能一點印象沒有, 還有什麽是重要的呢。

要是那一個多月重來呢?

施樂雅已經被醫生宣布康複,可是最近因為這個人的頻繁出現,她不得不害怕,害怕會再次糊塗的什麽也不記得。

施樂雅站在原地沒有動彈過一步,樓梯廳裏不太明亮的燈光在她眼睛裏染出光圈,她閉了下眼,再睜眼的時候,麵前多了一個人。

“談吧。”他說。

鼻腔裏闖進一道冷冽的香氣。

施樂雅壓著情緒,咽了咽空空的喉嚨,“煤氣,不是我故意放的,我沒有自殺,也從來沒想過。”

她擰著眉眼看人,眼睛裏原有的濕漉漉也就逐漸消失了,變得一片冷漠。對方一個字也沒有,她也不管他有沒有。

“所以你不需要愧疚,也不需要彌補什麽。那天我,隻是餓了,但是還沒有到飯點,我也找不到水喝。屋子裏沒人,她們經常都不在,所以就去廚房。”

“我喝不了自來水,想燒開了再喝。所以,我摸著灶台打開煤氣,但是我就暈倒了。我沒有自殺,沒有被逼到自殺,我沒那麽大膽子。”

跟前的人直直的眼神落下來,施樂雅是不願意跟他對視的,如果不是想他認真地聽她的解釋,理解她的解釋,她真是不願意和他站得這麽近。

說完施樂雅垂下了眼睛。周姨剛才來的電話是因為看到了她放在櫃子上的文件袋,周姨激動的在那頭哭哭啼啼。

既然最後的也拿到了,就真是兩不相欠了,她們也就不再需要這個人的什麽愧疚了,這件事當然是說清楚了最好。

於施樂雅自己,她隻是在解釋一件她的生活裏發生的普普通通的事,她也並沒有覺得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沒人管,連喝口水也辦不到就是一件多麽不得了的事。如果這件事就算不得了了,那麽在時家生活的那兩年呢?

這樣的事,甚至比這還要無助得多的事太多了,在那個家裏,隻要她還是活著的,就沒有人會管她。所以施樂雅才會從一個隻是文靜的人變得不會笑,甚至連話也說不利索。

所以,那一天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施樂雅繼續:“所以,其實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你告訴我,屋裏為什麽會沒有水?”時承景卻突然問了這個。

施樂雅再次抬起頭來,時承景低著眼睛看她,樣子很怪。他這樣子是什麽?是要替她主持公道?

時承景一副要主持公道的臉更是讓施樂雅覺得可笑,很可笑。施樂雅不願意再多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垂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被頭頂的燈在眼臉上壓下一排陰影。

施樂雅還是提起了老話,不再見,不要住她隔壁,不要打擾她們的生活。從今往後,他沒有任何義務需要彌補她,就算碰麵隻當不認識這是最好的。

施樂雅說完將一直握在手上的傘一舉,撐開了就走。就像她說的,再見就不再認識了,如果他一直不搬走,那她們搬。施樂雅已經走出建築,雨水砸上她的花格子雨傘。大雨在傘麵上幾乎能濺起水花,地上也積著一層水。

時承景片刻後才大步出去,灰暗的臉上再罩下一層灰暗。他身高腿長,幾步就把人拽住了,一把握了施樂雅手上的雨傘抬起來,施樂雅的臉露出來,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不隻是愧疚。”

“放手。”

“也不隻是還債。”

“放開。”

“是喜歡你!”

時承景禿頭禿腦的話伴在雨水裏,雨涮涮地砸著施樂雅的傘麵,也砸著時承景的後背。時承景身上的深色毛衣沾上水就沒有滑走的,很快就被雨水浸得濕透。

時承景這種隻講效率,久居高位的人,連賞識一個人都不會喜形於色,隻會把人放在手下,物盡其用。

趙長平說他病了,真是病得不輕,才會鬧到老太太能不顧顏麵把家裏的事鬧到公私不分的地步。時承景也就那樣兩手一甩就搬來了城中村,就為了這麽一個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真是渾身都長出毛病來了。

“你那個相框我看過,兩朵花,幹了,裱起來的。”時承景一點點收緊握著施樂雅手臂的手指,“我們重新來過,你不是喜歡我?”

“你放開。”

“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以前?”

“放手。”

時承景已經沒了羞恥心,沒了傲氣。施樂雅的臉上掉下了兩行眼淚來,時承景的話於他自己也許是在挖空心思的留人,不知道如何挽留一個人,也不得法地挖,就挖出了這些話來。而於施樂雅卻是被一個人揭開了她見不得人的秘密,揭了她藏起來的難看傷疤。

施樂雅從時家離開的時候什麽也沒拿,也早忘了那個幹花相框的存在。

在時家生活的那兩年,足夠磨滅一切美好。所有與時家的人有關的,在施樂雅心裏也早就纏上了一層荊棘,所以她不會碰。走的時候除了自己的證件,什麽也沒有帶走。

如今時承景提起這個,施樂雅隻覺得羞愧,想起那些天真的過往,想起那些心裏藏著一個人的日子都是她的厄運的開始,她隻會害怕得發抖,後怕得發抖。

施樂雅沒有一點鬆懈,她死命地拖自己的胳膊,已經掙得從不習慣察別人的言,觀別人的色的時承景起了惻隱之心。

施樂雅外表有多軟弱,骨子裏就有多堅硬,時承景見識得不少了,不得不鬆手。施樂雅也拽走自己的傘,轉身就走了,剩了一個被大雨衝透的人。

從雲末家回到城中村的路程不近,足夠施樂雅將眼睛吹幹,足夠她至少表麵上平靜下來。至於時承景說的那些話,施樂雅要怎麽消化,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站上門簷,看到隔壁的燈光,施樂雅打了個冷顫。雨越發地大了,她忙掏出鑰匙,將大門打開,斜著滴水的傘擠進門裏,快步進了屋。

“這麽大雨,冷不冷。”

“不冷。”

家裏,周姨早就盼著施樂雅了,人一回來就拿了毛巾給她擦水,施樂雅倒是頭發也幹的,肩膀也幹的。

這些天施樂雅每天都回得晚,周姨也回得晚。

施樂雅是有不能告訴周姨的事,於周姨,姓時的已經幾個月沒來了,而她不知道其實周姨也瞞了一件,今晚不得不跟她商量的事。也正是因為這件事,周姨才會無心察覺隔壁這幾天的動靜,住進了什麽人。

“快去洗個澡,手這麽冷。”

“沒事。”

“沒事,回頭感冒了好就了。”

周姨推著施樂雅進臥室拿衣服,又推著她進衛生間。施樂雅衝澡,周姨就拿著毛巾、吹風機在門口等著。

浴室裏窄,周姨非要幫施樂雅吹頭發,就隻能在客廳裏。倆人坐在沙發裏,吹風機嗚嗚地叫著,周姨說明天回“家”去看看,就是她們剛拿回來的那個家。

“好。”

“小雅,今晚上咱們一塊睡吧。跟你商量點小事。”吹風機關了,周姨摸了摸施樂雅一頭的黑發。

施樂雅的頭發又細又直,好看又健康。施樂雅轉頭,對周姨扯了一個笑容。她以為或許就是店裏或家裏的什麽瑣事,沒有負擔地跟周姨躺上床,卻不想周姨突然就說要去京城一趟。

施樂雅的床是標準的雙人床,睡兩個人足夠了,施樂雅從黑暗裏轉過頭看周姨,橫亙在心頭的事,一下變得無關緊要。

“那個人得病了,要死了,說想見我一麵。我也想過去一趟,親眼看他怎麽死的。”周姨說話,聲音冷冷的,好像話裏要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雞。

周姨說的是她的前夫,那個出軌,跟她離婚,領著情婦帶走孩子,年過半百結了兩三次婚,又離了兩三次,還回來求周姨再原諒的前夫。

周姨突然笑了,“老天爺還是長眼的。沒一個好東西,那女的前年死的,也是病死的,現在是輪到他了。”

當年周姨為了挽留婚姻,想著把兒子斷給丈夫,丈夫看清事情的嚴重,跟破壞家庭的女人斷了,那日子好歹為了兒子也可以將就著過,誰知等來的卻是跟兒子從此天涯兩隔。周姨孤身了一輩子,這麽多年的怨恨,她隻盼著親眼看到那人死。

施樂雅是知道這些事的,一直以來都是周姨在照料她,她卻忘了周姨也有自己的苦。施樂雅心裏堵上來一股酸,周姨拉了她的手,她以為是周姨要握她,手心裏卻突然被塞了張卡片。

當初施樂雅從城中村搬去時家的前一晚給了周姨一張卡,是留給周姨養老的,周姨收下了,卻一分也沒動。女人出嫁,都是衝著幸福去的,但是能不能幸福,能幸福多久,最後會是個什麽樣,誰能說得清。

施樂雅一包眼淚從心底裏湧出來,“這是給你。”

“我有兒子,有你,還有社保,我拿這麽多錢幹什麽用。我這次過去也不能帶錢,你知道周姨耳根子軟,那頭萬一耍什麽花樣,我就去一個人,要我救他,下輩子也不可能。”

周姨是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隻是今天才告訴施樂雅。所以也才會忙得無心隔壁,所以連機票也早就托人買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姨想先跟施樂雅回施家宅子裏去看看,施樂雅隻是把周姨直接送去了機場。

“我等你回來,回來了我們再一起回家。”

周姨抹了把眼睛就走了,很快離開了施樂雅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