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無幹係,你不用費心想著用手邊的糖葫蘆砸死我;第二,我不是林若梅的人,一直不是。

阿衡蹙眉——那你,是陸流的人?

小陳微笑,或者,可以說是陸家的。

如果,你同……那件事無關,言希看到你表情會那麽……難看。

好吧,這件事,說起來,話有些長,我需要組織一下語言。

他眸子迷茫,望向遠處,手中的煙頭閃著橘色的星點,指間青白,是蒼頹的色。

在脆冷的空氣中,他呼出一口氣。

這件事,我竟是不知道要從何講起的。

——十歲的時候,那天我更過了十歲的生日,因為答對了幾道智力題,被陸家從孤兒院領走。起初以為會有個完整的家的,可是,可事實上,卻是……一直被當做棋子訓練的。你知道什麽是棋子吧,就是那種平時是助力關鍵時刻可以舍棄的人……我被送到最好的商業學校學習,一起的,是很多同齡的孩子,他們和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陸家的獨孫,也就是陸流。他需要一副堅硬的棋盤,事實上,很多時候,這比一顆堅硬的心都重要……

小陳頓了一下,是笑了的。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追憶,又似乎愉悅。

——而我,因為成績優秀,提前被派到陸流的身邊提點他平常的學習生活。我比他大七歲,他一次同我見麵,看我很久,才笑著摸我的臉說——原來是真人啊。

陸流,小時候,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孩子,嗯,感覺同……溫小姐你有些像,長得又白,像個小玉人,常常被長輩笑稱‘陸小菩薩’。我暗中觀察他,你知道,或許很多小說中都有過的,我來到他的身邊並不單純。我要向陸老報告他的一舉一動,我要防止他變得隻曉得這世界的明媚,甚至,同一個人過分親密。

可他,會一直看著我,可憐巴巴地說,哥哥,讓我再和言希玩一小會兒吧,我們打過了怪獸,就寫作業。

那時,我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言希的名字。

阿衡聽著聽著,忽然笑了,亮著眼睛,輕輕問他——言希,他小時候,同現在一樣尖銳嗎?

小陳擺手,陷入回憶的深思。不不不,完全不是現在的樣子。

我從沒見過……那麽愛笑的孩子。臉上有著嬰兒肥,留著娃娃頭,眼睛很大很大,小嘴能笑成個心形。每次見到他時,總是穿著一雙豬頭拖鞋啪啪地跑著,嘴上還吊著一袋牛奶,跟在陸流身後,邊跑邊咕咚。

他同陸流一起長大,兩個人,關係一直很好。啊,有個詞,形影不離,常常是能在他們身上印證的。

我時常見他們一起坐在地毯上玩變形金剛,拿著遊戲手柄,殺著小人,卻又不知覺對著小腦袋睡得很香很香。

啊,對了,言希小時候睡覺還有吮吸大拇指的毛病,大概是,他從很小就沒有母親的緣故。

我看著他們,總是覺得很安靜,似乎最後一絲能抓住的溫暖。

於是,我選擇了沉默,不再向陸老積極匯報,隻是適時地教陸流一些商業技巧,帶他去吃我小時候吃過的最廉價卻實在美味的食物,告訴他這個世界多麽溫柔。慶幸,陸流朝著我期待的方向發展著,親密的夥伴,柔軟的內心,可是,這已然不是陸老所能容忍的範圍。

他勃然大怒,要收回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一個可以為人,伴在這個給了我名字的孩子身邊的身份。

陸流哭著求他,說以後再也不敢了,爺爺不要趕哥哥走,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自那時起,陸流變了很多……有自製力,有忍耐力,雖然麵目溫和,卻不愛說話了。他越來越依賴我,卻和言希漸行漸遠。

而言希,言希那段時間,上了初二,卻開始叛逆,留長發,紮小辮子,抱著畫夾,跑到各種地方,畫不同的事物,美麗的肮髒的,隻要他看到的。

他畫過路邊攤上銀色的手鏈,畫過雨後的黃昏,臨摹過蒙娜麗莎,也畫過肮髒的牆壁,為了一塊麵包打架的野狗,甚至,在陰暗的上演著van gogh的電影院中 性 交的男女。

你無法想象,那個孩子,瘦弱纖細的孩子,穿著彩虹色的毛衣,穿梭了多少弄堂和肮髒粗暴的地方。

他似乎在追尋著什麽,我不懂,陸流也不懂。而溫少辛少,他們同言希陸流的交集中,甚至不知道有小陳這麽個人。

言希不再愛笑,時常跑到我和陸流一起去過的那些東西,回來,很認真地告訴我們——我吃過你們吃的東西了,太甜,太酸,太苦,不好吃,真的。

陸流看著他,總是無意味地泛笑,是年少氣盛,對言希的孩子氣包容,或者忍耐了的。

他常常對我說,哥哥,言希還是太小,是不是。

他急於宣召他的長大,寧可教我怎樣吃一頓繁複華麗的歐式大餐,喝完紅酒,彼此取暖也不願再暴露弱小,抱著我哇哇大哭。

那陣子,紫竹院有一個傳說,說關係很好的兩個人,一起走過竹林,會天各一方。言希那麽不屑,拉著陸流的手,跑過每一根竹子,然後,大笑。

而我,一直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恢複了幼時的天真笑顏,心中隱約嫉妒。

我無法明了自己想起什麽,可是,每個人,總有一些東西一些人,不能分享。

陸流卻偷偷對我說,哥哥,我不同你一起走那個竹林,我們一定不走。

然後,我知道,我和他,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無法取代。

而一九九七年,不知道你是否從新聞中聽說,首都南端曾經出現,一件爆炸案,是過年時,在酒吧室內放煙花引起的,死了整整三十三人。

阿衡怔怔,努力回想,是記起了這樁慘案的,熊熊烈焰,吞噬爆裂,肆意的蔓延,無窮無盡的熔烤,慘烈的哭喊,當年,她是看到了的,一張張在報紙中放大的悲慘。

小陳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疲憊地望著天空——當時,我,陸流,言希都在。我和言希喝多了酒,看著場內的煙花,前一刻還覺得很美,可是,下一秒,卻聽到慘烈的哭喊,伴隨著風蔓延。

他說,陸流,隻能選擇一個。

**

阿衡怔怔,眼角不斷掉眼淚,看著他,是不敢置信的,心痛到了絞烈,終於,瘋了一般,把他打翻在地。

她不斷哭泣,啞著聲,大吼——你們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樣輕易,就放棄他!

小陳眼神麻木,擦掉嘴角的血漬——我抓住了陸流的手,隻想著活下去,陸流對我說,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可是,我回頭了,言希的眼中有淚水,他跌在地上,那麽瘦小,是仰望著快融化的招牌,拚命向外爬的。

絕望的,絕望的,絕望的。

他說,我無法解脫,幾乎每一日都是噩夢,陸流無法麵對言希,借著出國留學的理由,去了維也納。

阿衡說,上帝憐惜,我的言先生還活著。

她放了手,冷冷俯視了那個男子,擦幹眼中的淚水——你們,將永久地遭受著良心的譴責。

她借了行人的手機,笑著說,言希啊,我迷路了。

然後,是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言先生,抬頭,竹葉飄落,酒釀的香,飄遠。

仔細想了想,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了,舉國歡騰,在在長大了一些,已能添食半碗,學校派她第一次到市裏參加數學競賽,她運氣好,拿了第一名。

掰著指,數了許多,可是,似乎,事事樁樁,都與她的言先生毫無關係的。

她知道有那樣一個人間煉獄,卻不知道有那樣一個涅槃的男人。

他滿頭大汗,在竹林四處張望,漫天的竹色明紫,聲聲的阿衡。

是急匆匆趕來的,阿衡的喊聲,斷斷續續,空曠,沙沙的竹聲,淹沒。

她聽著,緩緩地閉眼,流了淚。

他是尋到了她的,長長地呼氣,扶著竹,笑了——喂,笨蛋,我來接你回家。

她卻走到他的麵前,狠狠地擁抱,長久地,跌跌撞撞,納入曾經沒有彼此的彼此。

他手足無措,像個孩子,輕輕拍她的背——乖,沒事兒哈,我來了,沒事了。

她顫聲,壓抑,低聲哭泣——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在1997年告訴他們,他們拋棄的那個少年,也會在2003年,是另一個人的心頭肉!他們甚至以不知道為理由險些踐踏了別人的珍寶!

言希愣了,看她,許久許久,是確認,她眼中的悲傷和痛意是到了骨子裏的,是無法再深刻的。

他幾乎一瞬間,就懂得了她說的什麽。

他說,寶寶,我不用他們救,我很厲害的,真的,我可厲害了,我自己爬了出來,我不用任何人救。

他不斷重複,我不用任何人救。

她卻拉著他的手,說,我們一起走,走過這個詛咒。

漫天的紫氣溫柔,是哀傷的魔力。

她說,言希,我們一起走。

他卻蒼白了臉色,看著她,甩了手,往後退。

阿衡哽咽,言希,求求你,跟我一起。

言希卻不斷地退縮,是哀求了的神色,他流著眼淚,看著她,說不行。

阿衡向前,握住他的手,指著自己——沒有分離,沒有陌路,什麽都沒有。

言希的眸中,是無法抑製的悲傷和恐懼。

長長的徑,是望向了竹林深處的,她牽著他的手,微涼的指溫,漫爬過生命的慘烈和尊嚴,是堅持的彼此守護的信念,再也無法極致的言希和阿衡。

時年二零零三,他們相識五年。

跨越了命運的腐朽,他獲得了新生,如釋重負了,狠狠地抱著她,嚎啕大哭起來。是訴盡了所有被拋棄被不公對待被劃爛心髒的委屈的。

那個女子,輕輕開口——除了白骨黃土,我守你百歲無憂。

她已,不能回頭。

Chapter79

閑暇的時候,阿衡總是蹲到小花圃中,拔掉一叢叢枯黃的野草,鬆了雪後的泥土,一耗,小半晚時光。

這麽一個細致的工作,她開始時,低著眉目,隻似對一件普通家務一樣耐心的。

言希趴在二樓窗前,望著她,手中一個漂亮的小盒子,開開合合,口中哼著不著邊的曲調,天真不羈。

那個盒子,在陽光下閃著祖母綠的光,隱約半透明的材質,背麵刻著些字母,金色的,強光之下,瞧不真切。

他打開盒子,問,阿衡,要吃糖嗎。

從盒中拈出一顆糖果,從天而降,悠悠噠噠從二樓落下,栽在阿衡剛翻新的泥土上。

阿衡拾起,剝開糖紙,是市麵上常見的高級軟糖。

塞入口中,卻險些齁了嗓子,皺眉——怎麽這麽甜!

言希惡作劇成功,大笑——我剛剛在糖罐子裏泡了半天。

阿衡無語,低頭,再抬頭,團了殘雪,轉身,砸向高處。

言希猝不及防,臉接了個正著。

看他狼狽了,阿衡也開始嗬嗬笑。

言希無奈,用手抹臉,嘀咕——個孩子,小氣的喲。

然後,又從盒中摸索出一個小東西。

他說,這次,接好。

白皙的臉微微發紅,轉過身,伸臂,拉起窗簾。

隔斷眼神。

眼神這東西,於他,一向是個不容易消化的東西,尤其是,麵對著一個讓你不容易消化的人。

拋物線,在陽光中,耀眼的明亮。

擲到了她的腳邊,小小的銀色,旋轉,安息。

阿衡蹲在那裏,眯眼看了許久,日頭太傷眼,竟不自覺,流了眼淚。

有些髒的手拾起了,那個,小小輕輕的環。

一枚戒指。

拇指,食指,中指,小指。

一根一根,或寬或窄。

隻剩下無名指。

握入了掌心,不再嚐試。

她抬頭,看著二樓拉起的淡色窗簾,淺淺笑了笑,拿出手帕,包好,放入了口袋。

然後,有一天,這戒指就莫名其妙失蹤了,溫某人很輕描淡寫說她不知道丟到了哪裏,言某人捶胸吐血,說丫就從沒想過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