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師,疼,疼來著。

朱教授笑罵,滾吧滾吧,小丫頭,出國前別忘了請你朱老師我搓頓好的。

阿衡笑嗬嗬,揉著耳朵,說好。

她很久沒有見雲在,雖然借口學習沒有時間,可是,自從阿衡看到他練了大半年毛筆字的字跡後,心中已經有了陰霾。

一疊宣紙,字跡和她如出一轍,連收筆時的敗筆也和她如出一轍。

讓他重新寫,他寫了滿紙的阿衡。

這麽個事兒,她還不想讓爸媽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收養了個忘恩負義的閨女,連**勾引弟弟的事兒都幹得出來。

於是,她說我忙得沒時間給你做飯了,在在,抱歉。

那個少年,卻留給她一個幹幹淨淨的背影,雲一樣的眼睛,依舊笑眯眯的。

表情,卻是沒有表情。

十月底的時候,辛達夷開車來了z大。

達夷說,阿衡,我們聊聊吧。

阿衡笑,你輕易不來,想吃什麽,西湖醋魚?我帶你去西湖邊上吃成不成。

他苦笑,阿衡,我不是來吃的……

還是你想去劃船喝茶買紀念品。

阿衡……

難道你是來h市買房子的,最近h市房子有漲的趨勢,買了是挺劃算。

達夷卻苦著臉,說小姑奶奶我錯了,我不該瞞你,我自首,我錯了阿衡,我就沒對過。

阿衡抬抬眼,卻笑了,tuesbete。

達夷懵了,啥,啥玩意兒。

阿衡說,我誇你呢,用法語誇你呢。

笨蛋。

達夷卻抹淚,說您也別誇我了,您給我個機會,讓我給你好好解釋就成。

阿衡卻走旁邊道兒,在學校小賣部給他買了瓶熱咖啡,遞了過去,說你嚐嚐,我們學校都愛喝這個。

噢,唉,真挺好喝的,比溫思爾捯飭的好喝多了……呸,不是這麽個事兒,你別打岔了,小姑奶奶,你能讓我說說話嗎。

達夷眉毛快皺成毛毛蟲,臉憋得通紅。

阿衡笑,坐在操場單杠上,好心,把達夷也拉了上來,說成,你說吧。

達夷說,這事兒,得從大前年說起,我那時候剛開建築公司,找言希做宣傳,然後,你知道,言希有段時間沒接你電話,我跟你說他發燒了,其實,那時候,他剛出醫院。

之前,我們公司第一天開工,在建築工隊剛給他拍了幾幅背影畫,結果,他突然就捂著耳朵……昏倒了。

阿衡咕咚咕咚喝咖啡,紅色的罐子冒著熱氣,她低著眉毛,玩拉環,左右,右左,臉上,看不清表情。

達夷瞄阿衡,硬著頭皮說,把他抬去醫院,醫生說言希左耳朵徹底聽不到了,右耳的聽力也在逐漸消退,還說,到最後,會全聾。

她轉了轉,終於把拉環掰了下來,手指有些勒紅了。

他說,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工隊噪音太大導致的,醫生他跟我說是隱發性的,工隊噪音隻是個誘因。查言希以前的病曆,當年,言希離爆炸源太近,耳朵已經埋下了隱患,他經常會突然性耳鳴,隻是他從沒說過,我們,我們沒人知道……結果……

結果,言希醒了,把自己鎖在家裏,好幾天,家裏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到最後,出來的時候,說讓我幫他一個忙。

我當時恨我自己害了言希,抽自己嘴巴,言希卻一直重複跟我說,達夷,我記你一輩子的恩,你幫幫我。

然後,然後,他讓我幫他瞞著你,他說他完成了你的心願就消失,他一直跟我說,要是阿衡知道我又病了,她又該折騰了,真的,我怕她跟全世界過不去。

他笑,一次癔症,已經夠了。

他跟我說,我老做夢,跟阿衡生了個聾孩子,達夷,我老夢見。

達夷說著說著,就哭了,阿衡,你抽我吧,是我把言希害成這樣兒的,你把我往死裏抽。

他抓住阿衡的手,往自己臉上招呼。阿衡手上的咖啡罐子晃動,褐色的**濺在了褲子上,吸入纖維,燙了一下。

卻奇怪,一點不疼。

她說,辛達夷你還是不是男人,十七八歲就愛哭,到現在,都沒改。

無奈,拿袖子,蹭那人的眼。

達夷說靠,老子也不想哭,老子毀人姻緣,下輩子八成該做豬做狗,被你們倆給燉了。

阿衡撲哧一聲,笑了,你長什麽樣,我下輩子記住了,給養老送終,保證不燉你,成不。

達夷尷尬,我怎麽感覺自己當事人,你跟局外人似的。

阿衡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她出生了,然後,死了,埋在了小小的盒子裏。

達夷黑線,重點在哪。

阿衡笑,一個人啊,重點,一個人。

達夷匪夷所思,所以呢。

阿衡說,所以,大家最後,一人落一盒子,我跟世界過不去,就為他,我要是真跟他生了個基因不良的聾孩子擠一盒子裏也算理直氣壯了,可,我是什麽啊達夷,達夷,你說我算什麽呢。

我算什麽,抱著自己的盒子,活了,死了,埋了。

[]

chapter97

從十一月十八號開始,共考了兩天。

題目不是很簡單,時間很緊,阿衡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剛好敲鈴。

跑到先生那裏,同她說了自己的做題情況,李先生幫她判斷,法語基礎大概錯了兩個小地方,其他,都還好。

李先生自己是獨門獨院,書房前種的有竹子,廚房在院子裏,單獨一間。

她一隻是一個人,平時在家,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書,櫃子裏滿是樟腦味,收藏了許多旗袍,是先生母親傳給她的。其中一件紅色的,是金線挑的薔薇花,在櫃中,綽約生姿,紅顏被鎖,隱約寂寞。

李先生遞給她一杯清茶,笑,說這是我母親給我縫的嫁衣。可惜,她沒等到,就去了。

阿衡愣愣望著衣櫃,看先生一眼,詢問的眼神,李先生微微頷首,她才伸出手,輕輕觸摸那間旗袍,滑膩溫柔,軟潤生香,好像女子的皮膚。

阿衡說,您為什麽不嫁人呢。

李先生微笑,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嫁人呢。我嫁過,七三年,剛結,就離了。

阿衡問為什麽。

李先生念過半百,皮膚卻依舊保養得很好,隻是沒了彈性,像一朵開到酴醾的花朵,隻剩了敗勢。

她淡淡開口,當時,我還在一所高中教書,我成分不好,屬於黑五類,我母親是一個富商的女兒,七零年的時候,被逼著交代,得病死了。後來,我改了名字,離開家鄉,來到h市教書,然後,遇到我的愛人,他是我同事,家庭出身挺好,世代貧農,我們那會兒,剛辦完結婚證,我公公婆婆不喜歡我,告了密,我被逮著批鬥,剃過頭,挨過打,他們逼著我愛人跟我離婚,然後,我愛人就寫了離婚書。

阿衡聽得難受,可李先生卻波瀾不驚,隻有提起丈夫時,表情才溫柔一些。

阿衡問,然後呢。您是不是很恨您的先生……

李先生抿抿白了的發絲,淡淡微笑,人都去了,恨什麽。

阿衡吃驚,他……

李先生說,他寫完離婚書的第二天,就在家裏上吊了。

她微笑,眼中浮著淚光,後來我被放了,回到家裏的時候,除了櫃子裏的旗袍,什麽都沒了。我結婚時穿的這件紅旗袍,以前被那幫人撕爛過,你現在看到的這件,是我愛人去之前,親手用金色的線縫好的。

阿衡看著旗袍,上麵的金薔薇,仔細看來,確實是人一針一線縫出的,巧妙地遮蓋了之前的碎裂。

李先生看著阿衡,傻孩子,哭什麽。

阿衡摸臉,卻是淚水。她喃喃,先生,我要是你,肯定會恨他的,為什麽不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李先生笑,我們結婚時,他還對我說,李薔,我們白首不分離。轉眼,我頭發白了,他又在哪兒呢。我要恨,都沒人可以恨。

我猜,他隻是,愛得太累了,愛到了絕路。

可是,為什麽說謊呢。

白首不相離。

*****分割線***

放寒假時候,宿舍樓要封,阿衡申請了一間留學生公寓,那裏,不封樓,而且,樓下就是小賣部,挺方便。

留學生裏有好多夜貓子,半夜不睡覺,開party,加上沒人管著,常常,夜晚三四點,還能聽到英語的罵人聲。

而且,特別自來熟,看見她,問她英文名是什麽,阿衡說我沒英文名,然後,他們,再見她,懶省勁兒,嘻嘻哈哈親親熱熱喊她wenny。

跟喊tom,jerry,happypotter一個性質地喊==。

就是聽著不好聽……wenny,wenny,跟遭瘟的小雞子似的。

大半夜,常常聽見梆梆的敲門聲,wenny,hey,wenny,借個打火機。

wenny,wenny,黃油,黃油有嗎。

wenny,wenny,你有開瓶器嗎。

wenny,wenny,你……別瞪我,好吧,你會烤肉嗎。

wenny,wenny……

阿衡吐血,我說淚滴們and剪頭們,樓下就是雜貨鋪。出校門三步,有烤羊肉的攤兒,我們中國新疆同胞烤的,特正宗。

常來敲門借東西黃頭發的tom(不要問我為什麽叫tom,不會起名字==)漲得滿臉通紅,他身後鑽出一個紅發雀斑的女孩,豪爽大笑,hey,wenny,不是烤肉,也不是借東西,就是問你要不要參加我們的party,順便,問你有沒有男朋友。

阿衡==,嘀咕,這種問題,順便在哪裏。

抬頭,微微笑了,說我有些困了,改天吧。

至於,男朋友,嗯,分手了。

祝你們玩得開心,咳,如果跳舞的時候聲音再小些,就更好了。

然後,關了門。

年三十的時候,阿衡買了些肉,菜和麵,想要自己做些餃子。

結果,剛下鍋,樓上那幫留學生霹靂咣當地從樓上跑了出來,無論是藍眼睛紅眼睛,統統泛狼光。

阿衡無奈,好吧,如果你們能幫我再包些餃子,我可以考慮請你們吃。

眾人歡呼,wenny,萬歲,像一群沒長大的孩子。

不到三秒鍾,阿衡後悔,讓一幫老外包餃子,還能再可能點兒嗎,你說你怎麽不讓蝸牛跟兔子賽跑,耗子逮貓啊。

於是,那啥啥叫tom的澳大利亞人把餃子皮捏成了袋鼠,那啥啥叫jenny的美國姑娘把餃子餡用勺滾成了土豆狀,那啥啥叫fabio的意大利小夥努力把手卷餃子皮,卷啊卷,目標是意大利麵。

淚汪汪,淚汪汪。

好吧,知道你們都想家了==。

阿衡最後把他們都轟去看電視了,剩自己一個人包。

tom說我去買幾瓶紅酒,咱們就著wenny的大餐慶祝。

jenny說我跟你一起去。她就是那個,之前幫tom問阿衡有沒有男朋友的紅發姑娘。

阿衡把後來包好的餃子投進鍋裏的時候,tom和jenny就提著酒回來了,剛進門,jemmy就拿著一張小紙片興衝衝地問阿衡,wenny,這個字怎麽念,樓下有人在找這個人。外麵下雪了,那個boy,在雪裏蹲了很長時間,快被埋了,管宿舍的張女士不讓他進。

阿衡拿起紙片,上麵一筆一畫地寫著一個複雜的字,字中,有被原子筆芯戳破的地方,想必是,在掌心寫下的。

衡。

阿衡低頭,他長什麽樣子。

tom想了想,比劃,大眼睛,黑色的毛外套,帶著耳塞。

阿衡神色複雜,這字兒,我也不認識。

意大利fabio哈哈大笑,wenny,你可是中國人,丟麵子。

八國聯軍的洋鬼子==。

阿衡沒好氣,盛了三碗餃子,說白菜豬肉餡兒的,趕快吃,吃完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