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得到顧清嵐被生擒的消息時,路銘心正在和莫祁一起巡視營地。

激戰兩個月來,因為她英勇善戰,兼之常有奇計,她在軍中的威望已經日漸顯隆,莫祁也上了折子,奏請女帝授予她正式的軍職。

聽到那個副將稟報說擒獲了顧清嵐,路銘心的腳步不由自主向前邁了一下,扶在腰間長劍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緊。

她抬起頭,跟莫祁交換了一個神色,為了穩定軍心,她和莫祁告訴軍中時,都說的是顧清嵐先通敵後投敵。可事實他們自己心裏清楚,顧清嵐是為了解救他們二人,才失陷於敵營,如果說後來投敵,也大約是嚴刑逼迫所致。

雖然裏麵還有些曲折,但投靠敵軍就是投靠敵軍,顧清嵐當然也不能算是清白。

然而就算她和莫祁自認為了大局,不得不犧牲了顧清嵐的一些聲名,想起他當初孤身獨闖敵營的壯舉,也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所以在攻破西夏營地的時候,莫祁就頒令下去,命眾將士務必生擒顧清嵐,並宣稱這是女帝的律令,生擒有重獎,隨意砍殺則反而要問罪。

這樣的安排之下,顧清嵐生還的可能自然大大增加了。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路銘心在莫祁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愧色,就輕吸了口氣,對身前的副將說:“即使如此,好好關押起來,即日押解回京吧……”說到這裏,她還停頓了一下,補上一句,“陛下要親自審問罪臣,一路上好生照顧著,不可怠慢。”

四周的攝像機還在轉動著,路銘心卻有刹那間的恍然:到現在為止,一切跟前世的情形沒有分毫差別。

她因為心裏的那點歉疚,不敢去見他,再加上軍務繁忙,自然就一句話將他安排回京就好。

那時的她,還在心裏想,總歸回到京城後,有陛下照顧他,還有禦醫良藥,哪裏輪得到她擔心。

於是她就心安理得地又在邊關了兩月有餘,兩月後她回到京城,再能見到的,卻隻是地窖中他早已冰冷的身體。

她從未想過,是她給了他一個“叛國謀逆”的罪名,又將他推回了滿是寒刀冰霜的京師,又怎麽還能坦然地以為他還能等她回去?

那一刻在她都恍惚了的神智裏的,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他在最後的時刻裏,都想了些什麽?

會想到她嗎?還是早已心死,連一點回憶也不願再勻給她?

他飲下那杯鴆酒時,如此決絕,是因為世間再也沒什麽值得他牽掛眷戀了嗎?

那一刻,擁抱著他早已冷透的身體,她的身體仿佛已經變得和他一樣冰冷,唯獨胸腔中跳動著的心髒,每動一下,都牽出千絲萬縷的痛楚——也唯有此,才能讓她記起自己還活著,活著承受已經永遠失去他,連任何歉意和補償,都再也無法給予他的痛苦。

鏡頭裏,她緊握著劍柄,整個人如同一柄繃緊了的弓,她看向扮演副將的那個演員,等他說出和前世不同的台詞。

在她說了那些話後,副將就抱拳躬身答了是,而後又有些猶豫地開口:“可罪臣沐亦清他……似是受傷頗重,若依照常例押解,不知能不能撐到京師。”

副將口中的常例,自然是囚車押送,莫說傷勢有人醫治,就是一日三餐,也不見得能供給。若犯人本就傷重,半途中就死亡也是平常事。

路銘心聽完,神色卻驀然變了,眼睛也睜大開:“你說罪臣他……傷重?不是說了這是陛下的嚴令,誰那麽大膽,竟敢傷他?”

副將忙答道:“此令已經三番四次傳下去了,自然不是我軍中的人,隻是找到罪臣時,他已經傷勢頗重了,應當是西夏叛賊所為。”

路銘心已經沒了心思聽他在這裏推諉,咬了咬唇說:“人在哪裏?帶我去見!”

即使顧清嵐後來確實已經投敵,莫祁對他的感情,也仍是惺惺相惜居多,開始時,也的確是全賴他奮不顧身相救,才得以脫困,所以也忙說了聲:“我也同去看看。”

那副將也正想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出去,不然押解途中真死了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交差,忙躬身領他們過去。

鏡頭轉過,他們在淩亂的戰後營地中穿過許多帳篷,來到已經被戰火半毀的一座帳篷前。

路銘心眼尖,隔得還遠,她就一眼看到依靠著一根斷木勉強站立的那個白色的身影。

即使被傳令下去不可傷害,但大齊的士兵顯然也沒有客氣對待俘虜的習慣,將手裏的長刀架在他的頸間,催促他快走,不耐煩中,還伸手推了他一把。

也就是這一推,將他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形推得向前跌倒。

路銘心緊握著刀柄的手連忙鬆開,大步跨過麵前散亂的兵器和雜物,在他撲倒之前,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身體。

落入懷中的身軀,如同已經沒有了任何溫度,離得近了,她一眼看到他胸前那分明不是一次暈染上去的血跡,落在被沾汙的白衣上,仍是分外醒目。

一聲輕喚被她咬著牙咽了下去,她收緊抱著他手臂的雙手,轉頭斥責那幾個小兵:“都還愣什麽?沒看到人都要走不動了嗎?快抬個擔架過來!”

然後她轉過頭,俯在他耳邊,在鏡頭拍不到的方向裏,悄悄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耳廓。

不是路銘心故意,而是這麽多天……這麽多天她都沒能和顧清嵐在鏡頭麵前親熱了,憋都要憋死了。

現在拍到這裏,她心裏又急又痛,要不是劇情要求,她絕對是撲上來一通猛吻的,哪裏還那麽節製?

顧清嵐不動聲色,隻是輕咳了咳,垂下眼睛。

鏡頭外魏敬國叫了聲“哢”,探出頭來看了看:“銘心,我知道你急著抱顧先生,不過你這哪裏看得出來陸青萍的矛盾和急切交織的情感了?你這簡直就是乳燕投林!”

路銘心輕哼了聲,既然停拍了,她也不偷偷摸摸了,大大方方抬頭在顧清嵐唇上輕吻了下:“我跑得慢了,萬一清嵐哥哥真跌倒了怎麽辦?地上這麽多石子和棍棍槍槍的,紮到硌到了怎麽辦?上次李哥不是都讓清嵐哥哥擦傷了手嗎?”

站在鏡頭外候場的李靳覺得自己躺著又中了一槍,連忙摸摸鼻子,清了清嗓子以示無辜。

魏敬國可不管她那麽多廢話,等她囉嗦完了,就一句:“回去重來一遍,你拍失敗一次,清嵐就要假跌一次,失敗次數越多,他真跌下去的概率越大,你自己看著辦!”

果然路銘心頓時就老實了,又在顧清嵐腰上摸了一把,這才依依不舍跑回原位重新來第二遍。

轉眼間他們轉組來到西北影視城,已經過去快要兩個月了,因為中間出了事故,停拍了一周,早就超出了原定三十五天的拍攝周期。

現在已經進入了十月份,天氣轉涼,西北的秋季來的如此猛烈,遠超於他們這些內地人想想,不說其他,現在夜裏當地溫度已經到十度左右了。

別的不說,那兩場下雪的戲,是真的借了今年當地的初雪去拍的,下雪那天溫度到了零度左右,跟冬天沒什麽區別了。

顧清嵐的戲服,原本都是走飄逸絕俗的路線的,不僅色調青白,連料子都是怎麽飄逸怎麽來,這樣勢必就不能兼顧保暖了。

再加上這一段戲拍的,原本就是他在敵營中和強敵周旋,身形不說形銷骨立,也是越發清瘦嶙峋才貼合,為了拍攝效果,他戲服裏也不能再加其他衣物。

一場戲好不容易拍完,路銘心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肩上的大紅披風一扯,蓋到顧清嵐身上,然後自己也抱住他:“清嵐哥哥,是不是冷了?我們去喝點熱湯暖身體。”

顧清嵐壓著聲音,低聲咳了咳,對她笑笑說:“好。”

雖然瞞住了劇組裏的其他人,不過路銘心卻知道顧清嵐這幾天是有些著涼的,他本來身體是那個樣子,著涼感冒也比其他人症狀多一些。

不僅頭疼咳嗽,夜裏也會有些低燒,胃口也差得很,一天下來也吃不下多少東西。

路銘心看著實在心疼,又後悔自己把他拉來拍戲,隻能想盡辦法在能做到的地方讓他舒服一些。

看著她把人抱著又是搓手又是哈氣的樣子,旁邊和李靳一起蹭著喝熱湯的莫祁,也隻能酸著牙說:“銘心你往後鏡頭裏也可以一直抱著顧先生了,出了鏡頭還這麽黏著,不怕變樹袋熊啊?”

路銘心就連頭都不抬地理直氣壯承認:“沒事啊,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黏著的!”

顧清嵐有些無奈地摸摸她的頭:“銘心,莫先生這是在笑你。”

路銘心抬頭對他大大笑了下:“為了清嵐哥哥,我才不怕被祁哥笑!”

雖說戲裏也不用和他分開兩兩相望苦兮兮的了,可接下來的也都是苦情的戲份好吧?

她在戰場上那一抱,是再也沒撒開手過,他們解開了重重誤會,她知道了依靠青鳥給自己傳訊的那個“高人”,就是他。

有了莫祁上書陳明來龍去脈,他也不用在背負“叛臣”的罪名,而是被女帝下詔褒獎,並召回京師。

但他傷病至此,不僅在北城休養也不見起色,連女帝連夜派了禦醫帶著大批良藥來接他,他也還是回到京師後不久,就病重離世。

這種坑爹的劇情,哪裏算得上“甜蜜”了?這種看著心愛的人一日日變得虛弱,最終無可挽回地逝於自己懷中的劇情,明明更虐心好不好!

路銘心暗暗又在心裏對李昂越磨了一陣牙,轉頭繼續不怕肉麻地去摸顧清嵐泛著水光的薄唇:“清嵐哥哥,胃口好點沒有?晚上想吃什麽?”

顧清嵐含笑握住她不老實的手:“還好,隨意吧。”

最後訣別的一場戲,還有一些要收尾的重頭戲,都是回b市影視城和另一個組匯合後一起拍攝的。

隨著回程被提到日程上來,顧清月也到了這裏。

按說她隻要在b市多等幾天,就可以見到顧清嵐和路銘心了,但她卻堅持一回國,就立刻轉機到西北來。

殺青臨近,顧清月來的那天,他們還都在片場趕工,一直到晚上八點鍾,才回了酒店,見到了下午就已經趕來的顧清月。

顧清月身材高挑,剪了一頭利落的中性短發,見了路銘心,就微微一笑,主動伸出手說:“大嫂您好,我是清月。”

畢竟是親兄妹,她五官和顧清嵐有五六分相似,雖然多了不少女性化特征,整體風格卻仍是清冷俊秀,正是最兩年國際上流行的那種雌雄莫辯的俊美。

顧清月比顧清嵐小八歲,比路銘心也小六歲,路銘心對她的印象,還是小時候那個總是跟在顧清嵐屁股後麵,臉色卻跟哥哥一樣臭屁高冷的小丫頭。

現在猛地看到長大進化後到氣場強大的真人,還真有點緩不過來,有點呆愣地把手伸過去跟她握了握:“哦,清月啊,謝謝你來看我們。”

顧清月微挑薄唇,算是笑了:“本來應該早些過來見大嫂的,不過臨近畢業事情太多,大哥就讓我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再回來。”

聽她這麽說的意思,她還真是很聽顧清嵐的話,不僅他們結婚這樣的事,就連自己母親因為毒害哥哥入獄這麽大的事,她都沒回國,就是因為顧清嵐一句話。

路銘心覺得顧家的家庭關係在她眼裏實在太詭異,又想到之前袁穎潔被捕入獄,自己是堅定站在顧清嵐這一邊的。

雖然不知道顧清月和袁穎潔感情如何,但袁穎潔畢竟是顧清月的親生母親,顧清月對顧清嵐會不會有看法她管不著,至於顧清月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對她也有看法,路銘心就更拿不準了。

這麽一想,好好的姑嫂見麵,就有些尷尬的意味在裏頭了,路銘心的笑容裏也有了些勉強:“沒事,還是先處理自己的事情比較重要。”

顧清月又對她笑了笑,順手就摸出了一盒煙還有打火機,她剛抽出了一支煙想點上,路銘心就忙說:“清月,你哥哥最近有點感冒,熏著會咳嗽的!”

顧清月手上一頓,眼睛裏帶點笑意看了看顧清嵐,依言將煙和打火機又都放了下來。

這麽一來路銘心更尷尬了,她心裏默默流淚想,見不熟的小姑子真難,和小姑子搞好關係真難,和一點也不軟萌反而很漢子的小姑子搞好關係更難!

好在顧清嵐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了笑對她溫和地說:“銘心,我有些話要對清月說,我們去她房間一下,你先洗澡休息吧。”

路銘心“哦”了聲,看著他起身帶著顧清月走了,顧清月對她倒是很客氣,臨走時還關上房門,對她笑了笑說:“大嫂早點休息,明天聊。”

顧清月的房間就在下麵一層,也是空間寬敞的套間,她的一堆行李就擺在外麵的客廳裏,箱子打開,露出來裏麵翻得亂七八糟的衣物。

顧清嵐進門口,先皺了眉頭:“女孩子出門還是這麽毛糙,給別人看到了成什麽樣子?”

顧清月無所謂地聳了下肩:“沒事,我女朋友不在乎就行。”

不得不說,顧清嵐之所以能對路銘心層出不窮的奇怪言論反應那麽淡定,跟這個常常語出驚人死不休的妹妹也有很大關係,他抬手揉了揉額頭,語氣無奈:“我記得你沒有女朋友。”

顧清月更不在意地又聳了下肩:“反正也沒男朋友。”

顧清嵐知道幹脆也不再理會她,徑自走到沙發上坐下,好歹顧清月還比較識相,看他坐下來,就忙去倒了溫水過去雙手送上去。

顧清月是和顧清嵐同一年出國的,剛去時她還隻是個八歲的小孩子,在國外的一切基本都靠顧清嵐打理,若說長兄如父,在那樣舉目無親的地方,顧清嵐一手將她帶大,也真和做爸爸沒什麽分別了。

所以就算平時對她采取的是比較寬鬆的教育方式,顧清嵐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水,看到她還抓在手上的香煙盒子,就皺了眉開口教育:“雖然我說過你成年後,煙酒什麽的,隻要不違法我就不管你……但女孩子還是不要抽煙比較好。”

顧清月連忙“哦”了聲,抬手就把香煙連帶打火機都丟到垃圾箱裏了:“畢業論文壓力太大,我沒管住自己,我不敢了大哥,原諒我大哥。”

路銘心要是能親眼看到這一幕,就知道為什麽顧清嵐訓起她來訓得那麽得心應手,而自己也為什麽很快就甘心臣服在他的氣場之下了。

這跟他做不做老師沒關係,純粹是他在家裏訓顧清月已經訓得習慣了,氣質那麽高冷的顧清月尚且抵擋不住顧清嵐淡淡一眼,更何況本來就不夠高冷的她?

看她也跟路銘心一樣認錯態度良好,顧清嵐就掩唇咳了咳,沒再說她。

倒是顧清月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看著他說:“大哥,任染說你身體狀況好些了……你還頭疼嗎?”

顧清嵐點了點頭,沒去接她的話,反倒抬了眼說:“媽媽那裏,你也去看一下吧,畢竟她最惦記的就是你。”

跟顧清嵐不同,顧清月是袁穎潔的親生女兒,袁穎潔口口聲聲要害顧清嵐,最大的理由也是為了顧清月。

但聽顧清嵐提起袁穎潔,顧清月的眉宇間卻忍不住浮現出一絲厭惡,她點了下頭:“我知道,我先來看你,再回去到精神疾病治療中心看她。”

說到那個“精神疾病治療中心”的時候,她語氣裏還帶了幾許諷刺。

顧清嵐微頓了下,才開口:“媽媽畢竟是愛你的,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也是你。”

對此,顧清月就冷笑了一聲:“是啊,愛我愛到可以設計綁架我的親生哥哥,愛我愛到打著為了我的名義下毒害你,我寧肯她一點都不愛我!”

她說完這句,自覺失言,忙抬頭看了看顧清嵐:“大哥……”

顧清嵐對她微微笑了笑:“沒事,我已經都記起來了。”

雖然在聽任染轉述,知道顧清嵐頭疼和昏厥的症狀已經消失,就猜到是這樣,但聽他親口承認,顧清月還是停頓了一陣,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良久,還是說了句:“對不起,大哥。”

顧清嵐對她笑了笑,他臉色還有些蒼白,那笑容卻是溫暖的:“沒事,本來我接受催眠的效果就不好,會這麽快想起來,也在預料之中。”他說著,又對顧清月微笑了一下,“這本來也就不怪你,當年,你隻是個小孩子而已。”

顧清月也沒再說下去,她和哥哥默契已深,彼此沉默了一陣後,她就帶些試探地問:“那大嫂……”

顧清嵐笑了笑:“她沒有……她還深信著,我們的兩世情緣。”

他說到這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交握的雙手,唇邊泛起一抹說不清意味的笑容,帶著點欣慰,更多的卻是苦澀:“她還沒發現,這些根本都是假的……隻是我一手編造來自欺欺人的……”

後麵四個字,他終究沒有親口說出來:自欺欺人的虛情假意。

作者有話要說:神轉折來惹,等這幾天辛苦了,麽麽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