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亡國前夜

一切都是為了大韓。

公子嘉於席上神思不屬,心中翻來覆去,隻念叨著這麽一句。

作為韓王安的弟弟,被始皇特意選中留在故韓的王室代表,韓嘉為韓王安重回故韓而舉辦歡迎宴於情於理都十分合適。

然而宴會舉辦到一半,場間氛圍變得古怪起來。

韓王安首先察覺了不對。

多年在敵國的小心度日,為了在始皇帝的手下苟活下來,韓安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經爐火純青,眼見韓嘉握著刀匕的右手青筋畢露,當下心道不妙。

韓安心中雪亮,此次昭王政肯放自己回國,用意如何不言而喻。

在韓非將故韓死水攪渾,釣出大魚小魚之後的此時令自己歸韓,怎麽看都是用來進行血腥收尾的。

借著自己的“正統”名義來將叛亂的故韓貴胄一網打盡,非但名正言順,且不會引起底層韓人的過分不滿。

而麵對自己在昭國大軍護送下的歸國,韓人會有如何反應,韓安自然想得到。

那些支持韓非上位的反抗勢力自然對自己的歸國極力反對,畢竟自己的回歸就意味著他們的身死。

但以底層人士居多的另一部分韓人依然是支持自己的。韓國社稷威嚴仍在,韓王安這個名字仍然代表著韓國的正統統治。

昭軍偏師能夠在故韓之地勢如破竹,除了因為其本身的強大戰力以外,更重要的還是大多韓人仍然對他這個韓王的正統地位具有認同感。

打著韓王安旗幟的昭韓混合大軍的所到之處,大多城池都是未作抵抗就選擇匆匆投降,就是因為韓安的身份仍然能夠起到極大的穩定人心的作用。

而被昭國任命為“代理人”的韓嘉,本應該是韓安支持者中的代表人物,因此他才能夠在昭軍的層層嚴防死守下以設宴的名義接近韓安。

但此時,韓安開始對這個所謂“支持者”的態度產生了懷疑。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韓安立刻借著不善飲酒的托詞想要退出宴會。

隻是還未等韓安起身,於其身後端酒服侍的侍從立刻從托盤底下抽出一把利刃,狠狠刺入韓安的後背。

隨著韓安大喊一聲趴伏於地,場間立時大亂,侍女的尖叫和甲士的怒喝與貴族們的抱頭鼠竄將場麵搞得越發混亂不堪。

等到昭人護衛首領強令所有人安靜下來,凶手早已趁著亂局逃了。

沸騰的場間平複下來後,眾人這才發現韓安並不是唯一的犧牲者。

宴會主人韓嘉心口也插著一把短匕,正是他用來割肉的那把。

消息傳回鹹陽,對韓國的全盤謀劃被破的始皇勃然大怒,下令徹查,卻隻能查到韓嘉身上,幕後主使之人卻毫無蛛絲馬跡留下。

原本借著韓安名頭輕易可下的新鄭如今又成了堅城還是其次,更讓始皇惱怒的,是再沒有一個能夠在替他完成清洗故韓反抗勢力同時,不會引起韓人強烈反感的人選了。

與鹹陽內的震怒不同,新鄭郊外的一處莊園內,卻是人人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看著這群以為韓安之死就能避免己身滅亡的蠢徒們最後的狂歡,張良心中冷笑,也共同舉杯慶賀。

“子張當初不是勸我離韓麽,為何自己卻去而複返?”

扶著喝多了酒而晃晃悠悠的好友鄧儀坐下,張良隨意解釋道:“順路而已。”

殺一個早已無能左右自身的傀儡而已,對張良而言不過是順手為之。

隨手給昭王政添個堵罷了,並沒有想傳播開來。至於這群彈冠相慶之人的感激,張良根本從未上心。

死人的感激能有什麽用處?

還不如保持著如今敵明我暗的大好局勢。

酒宴氣氛越發熱烈,竟有賓客不顧禮儀,當庭就拉著侍女猥褻起來。

張良看著故韓貴胄們在再次亡國滅族壓力之下的光怪陸離,嘴角冷笑,懶得勸阻,隻對依舊嬉笑不已的幼時好友繼續勸道:“此次還是聽良一句,走吧。”

聽著好友語氣中難得的真切,鄧儀笑得越發開懷,酒意上湧之下終是吐了真言:“在子張看來,這滿堂賓客,連同儀在內,都如同衣冠沐猴一般,蠢不可言吧。”

張良目視大有醉意,眼神卻越發清澈的好友,並無言語。

此時有賓客大笑之後突然大哭,哭到痛時竟大力扯開衣裳,要剖心一看。幸而此人醉得太過厲害而拿不穩匕首,才免了血濺五步。

在這一片哭笑混亂之中,鄧儀分不清醉話還是真話的聲音不知為何清晰可聞,“子張大才,誌向之高遠,與我等自來不同,這我是知道的。”

以張良的心性也不由歎息,好友與國同亡的心願,他聽得出。這次歸國,除了與老師最後一談外,有幾分是想勸這個唯一稱得上的好友之人活命,張良自己都算不清。

“我等無國無家的孤魂野鬼,與其苟活於世又毫無能為,醉死在此刻豈不是更好?”鄧儀繼續著酒話,“能不見社稷隳滅,對我等而言,也是恩……”

鄧儀終究還是徹底醉倒在張良麵前,嘴中仍是囁囁不停,卻是不成語調的胡言亂語了。

愚者的幸運嗎?

好友的言下之意,無非是“有你大才張良在,我這個無用之人便可隨意去死了”。

沒有這麽容易的。

張良又笑了,這次卻是在整場酒宴上的第一次真實大笑。

從這場荒誕的酒宴中脫身,張良帶著一身酒氣,不顧宮人攔阻,闖入了隻有曆代韓君才有資格入內的宮室。

此處是祭奠曆代韓君的太廟。

昭軍第一次攻破新鄭後並未毀掉太廟,隻是將靈位與韓王安一同擄去了鹹陽。

韓非歸國後,為了顯示正統,又將祖宗牌位重新做了一份。

聽到大門被推開,背對著門口長跪在地在韓非並未回頭,隻是隨意揮揮手讓宮人退下。

張良多少喝了些,此時醉意漸濃,快步上前走到老師身後,也不去看那些高懸於上的名字,隻打了個酒嗝,哂笑道。

“老師欲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