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要停

長公子府上,正在舉辦一場飲宴。

發起人正是聽了韓非子言語,決定廣納各家英才的扶蘇。

此時眾人匯聚在一處空曠校場中,場中的扶蘇一身箭裝,身形挺立,兩腳前後稍稍分開,懷中寶弓被緩緩拉成半月,他深吸一口氣屏住,瞄準遠處的箭靶,在手臂微感酸麻之際突然放開弓弦。

隻見羽箭去如流星,“咄”的一聲就插在了箭靶……之前數尺的地麵上。

這副身體還是太過瘦弱了,扶蘇心下歎息,看著兀自晃動不已的箭尾,感覺受到了嘲笑。

扶蘇甩甩手臂,放鬆下兩臂的肌肉,從仆從手中接過遞上的羽箭,準備再試一次。

“可否讓在下試試?”

扶蘇聞聲看去,原來是隨侍在一旁的儒生張蒼。

身為長公子、大昭儲君,在扶蘇放出風聲想從年輕人中提拔才幹之士後,身邊自然就圍攏了一大群少年才俊,這群人或是想借著從龍之功進取朝堂,或是如眼前的張蒼一般,想為自己的學派擴大影響。

扶蘇看了張蒼一眼,麵色古怪,倒是沒有駁他的麵子,將寶弓遞給了他。

張蒼哪裏知道扶蘇是因為對自己“未來”的了解才神色有異,隻當這位長公子以為自己是個書生就看輕自己的箭法,心中為自己鼓勵一番,一定要努力表現才是。

君子六藝,其中便有“射”藝,作為儒家高徒,他怎麽會疏於此道。

如今,一向對儒家有所排斥的大昭迎來了一位對儒家似乎頗有好感的繼承者,這讓碌碌無為數百年不為正統強國所接受的儒家怎能不鄭重其事。

張蒼此人可不簡單。

其人與大名鼎鼎的李斯、韓非一樣,同是荀子門生,精擅術算,製定曆法,後世流傳的《九章算術》實際就是他校對後的版本。此人還是西漢繼灌嬰之後的丞相,活到了一百歲。

不過最有名的還是他的身材,史記上說他在劉邦手下時犯了罪,本應處斬,卻因為身材高大並且肥碩白皙,被湊巧路過的王陵看見,驚歎他長得好,才向劉邦說請免了他的死罪。

扶蘇讀到此節的時候確實難以理解,為什麽人長得白胖居然還能免死。

不過,此時的張蒼還是個身材健美的年輕小夥子,身上贅肉不顯,反而因為高過眾人一頭而顯得十分英武,不知是史書記載有誤,還是他後來才中年發福。

不過這人皮膚確實白皙,在膚色黝黑的昭人中尤為鶴立。

隻見張蒼雙手接過寶弓,先是請人幫他將袖口紮起,然後向扶蘇行禮,這才在眾人的目光下吸了口氣,腳下站定,彎弓如滿月。

並無過多瞄準,張蒼看似輕鬆的拉滿弓弦,瞬間就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扶蘇隨眾人一起喝了一聲彩,看著施施然團團行禮的張蒼,心中對荀子更加好奇。

同為弟子,李斯與韓非都是不折不扣的法家大才,但卻性格迥異,思想也相差極大,而眼前的張蒼又是個地地道道的儒家門生,荀子因材施教的本事確實讓人歎服。

聽說荀子目前正在稷下學宮講學,齊國與大昭之間遠隔數千裏,想見一麵確實有些難。

有了張蒼那一箭,扶蘇也沒了再丟人現眼的意思,招呼侍從一聲,便引導眾多青年才俊離了校場前往屋內入座。

待眾人紛紛坐定,侍女們將酒水菜肴端上後,扶蘇先請眾人一起為大王遙賀一杯,喝過之後便切入正題,問了一個問題:“諸位以為,強國之法幾何?”

在座各位都是經過層層篩選才得以入選今日宴飲的,俱是各家精英,哪裏不知道這是在考較自己有沒有治國的大才,一時間都在苦思冥想整理思緒。

扶蘇打眼看去,眾人都在沉思,隻有方才露了風頭的張蒼還在埋頭吃著菜肴,且不時吩咐隨侍的侍女給他滿上總是很快見底的酒樽。

“當興水利、修甲兵,如此,可使民富庶、與國利器,煌煌強國,天下莫敢不從。”當先一人跪坐而起,正是墨家巨子纏弦子的高徒,蘇夢澤。

蘇夢澤這人,扶蘇還是知道的,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在秦統一天下後,帶領墨家隱居避世。

在這一世,墨家一支在孝公時入昭,被稱為昭墨。

與兼愛非攻的“正統”墨家思想不同,昭墨主張扶植一個有能力統一亂世的國家。

昭墨認為,如果天下一統了,自然就沒有了戰爭。

不得不說無論是非攻還是兼並,墨家人的思想都顯得單純可愛。

墨家入昭時日不短了,自商鞅變法以來,就一直廣泛地活躍在水利、城建、種植等領域,但是一直未得到過重用。

究其原因,主要是自魏國當先變法稱霸中原,各國紛紛效仿後,當今天下就統一了認知:強兵利器隻不過是細枝末節而已,真正想要強國隻能依靠變法。

因此雖然昭國是各國中最重視“科技”的,也隻是在於甲兵強韌,民生方麵根本不為所動,更不用提將科技進步作為治國方略了。

因此此次扶蘇的宴飲,對墨家來說是個極好的攀附上層的機會,蘇夢澤作為墨家年輕一代的翹楚,自然不會錯過。

而蘇夢澤方才所進言的方略,四字概括就是“科技興邦”,具備現代人思想的扶蘇當然知道,曆史早已證明,這四個字怎麽都不會是錯的。

但是目前來講,扶蘇並不打算推動科技發展。

原因很簡單,原本曆史上的秦國統一六國後,始皇帝不過中年,在十餘年的在位時間裏,整個天下都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被他整了個天翻地覆。

原本按照常理應該要經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書同文、車同軌”,天下融合的進程,被他生生縮短在幾年的時間裏。

這一強行違逆曆史進程的行為,所付出的代價就是二世而亡。

有時候扶蘇都覺得始皇帝才是個穿越者,所做的事情無一不是眼光長遠達百年,甚至千年的程度。

正是他把整個離散了數百年的中國靠著至高無上的偉力強行捏合在一起,改變了無數的成規禮法,奠定了往後兩千多年中華的基調:

統一。

而無論是什麽樣的科技進步,無疑都會加快滅亡六國的腳步。

且不提那能使農耕民族真正得以在馬上壓製住遊牧民族的劃時代發明馬鐙,或者使投石機成為攻城利器的配重法,即便是看似與戰爭毫無關聯的造紙術,一旦被帶到這個時代,都會大大推動始皇帝統一的進程。

如果說曆史上始皇帝薨後的秦朝雖然風雨飄搖卻還未病入膏肓,那再給他多兩年折騰的時光,到時的大昭恐怕神仙都難救。

至於為什麽要獻策攻趙,一方麵是當時初來乍到年幼無知,以為自己地位不穩,急於表現,另一方麵也是做一個小小的修正。

因為白起不知為什麽居然晚生了好幾十年,故而曆史上那個讓秦國統一再無阻礙的長平之戰就這麽沒了。

以至於當今的昭國雖然強大,但卻並沒有無敵於世的國勢。

趙國當下依然擁有能夠與昭國掰手腕的強軍能將,白起遲遲無法拿下上黨就是明證。

因此聽了蘇夢澤的進言,扶蘇隻是淡淡點了點頭,內心記下了這人的名字,卻並沒有進一步的表示,顯得心不在焉。

蘇夢澤見自己的一番話語並沒有得到意向中的結果,心中遺憾,卻不敢表示不滿,隻能懨懨坐下。

此時另一人趁機坐起,拱手道:“在下以為大昭應推行仁政,商鞅以來,昭法酷烈,棄灰者市,令國人無不惶惶,天下無不側目。如今應當廢除殘民之法,推行王道,如此才能……”

“拖下去。”沒等那人說完,扶蘇就揮手示意侍衛將這人趕出了府。

就是個傻子在商君變法百年之後的現在也能看出大昭強盛的根本就在於商君法度,現在讓大昭改弦更張,不是蠢就是壞。

張蒼見那人被掙紮著拖出去,卻是嗤笑出了聲,噴了一桌案的酒水。

一旁的侍女沒好氣的瞪了這個樣貌堂堂的俊後生一眼,原本對侍奉這麽一個身材樣貌俱是上佳的青年還暗地高興,沒想到這人是個吃貨,加菜添酒不斷,就沒讓自己清閑過哪怕一分鍾。

如今他還汙了桌案地板,一想到事後處理的費力,侍女眼前就是一片灰暗。

張蒼見了侍女麵色,也知道自己所為被人嫌棄,不好意思地笑笑,用自己的衣袖抹了抹混合著菜汁和酒水的桌案,擦得袖口一片狼藉,侍女見狀又感動又好笑,倒是沒那麽討厭這人了。

扶蘇也注意到這一快的動靜,笑著問張蒼:“張禦史何故發笑?”

張蒼目前擔任禦史一職,故而扶蘇如此稱呼他。

禦史在大昭隻是個管理文書的職位,並不是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也不是兩漢之後那個監察百官、位卑權重的職位。

如今的禦史是位卑,權也卑。

張蒼耳聞上首問話,不敢怠慢,趕忙起身行禮:“蒼是笑那人眼瞎耳聾。”

張蒼作揖時袖口的汙漬顯露無疑,又引起堂上一陣哄笑,張蒼也不以為意,跟著笑笑,麵上也甚為開懷。

扶蘇先是對他麵對嘲笑時的麵不改色有所敬佩,此時聽到他所說有些古怪,便又開口詢問:“張禦史何意,那人看起來分明耳聰目明啊。”

張蒼早在等著這一問,毫無猶豫:“此人眼中不見鹹陽繁華富庶,大昭國強民富,耳中不聽市集喧嘩熱鬧,國人言談自信,方才能說出此等汙人耳目之言,豈不是眼瞎耳聾嗎?”

扶蘇聞言大笑,對左右道:“早聽聞張蒼一張利嘴,巧舌如簧,今日果然得見不凡。”

又對堂下道:“既然那人乃是眼瞎耳聾的殘障之人,也就不好處罰了,打發他十金,讓他歸家休養去吧。”

眾人這才明白了張蒼還有為那人開脫的意圖,紛紛對他側目而視。

如今張蒼連續兩次大出風頭,今日所獲最大的,恐怕就是儒家了。

張蒼拱手施禮就要重新坐下吃飯,扶蘇卻沒打算放過他。

隻見他剛拿起筷子就又聽到扶蘇問話:“你說那人眼瞎耳聾,那請問張禦史耳目無恙,又聰慧過人,對我方才的問題有何答案?”

張蒼看著眼前新上的食物,心中悲痛,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吃上。

歎息一聲,張蒼還是放下了筷子,總不能無視了此間主人,“回公子,在下方才嗤笑,其實還有一意,此時殿下有問便說出來姑且作為回答吧。”

“請。”

“請殿下恕我無罪。”

扶蘇挑挑眉,並不正麵回答,“說。”

“就當公子同意了。其實我答殿下的問話就三個字——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