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李斯

每日清晨例行的問安結束,扶蘇便趕到了積陰閣。

這處樓閣位於芷陽宮內,是專門劃來給功臣後代傳道授業的場所。

戰國時選拔官員的方式比較單一,主要是靠世襲和舉薦。

所謂世襲,是指一個官位,父死子繼。

古人認為龍生龍鳳生鳳,因此你爹是個什麽能力,你也同樣是個什麽能力。

這種製度在各國相繼變法後已經不多見,隻在楚國較為盛行,其餘各國隻在首重連貫性的吏員和低級官員的選拔中,才采用世襲製。

而舉薦製不同於漢代才有的察舉製,沒有那麽細致的安排,僅僅是指九卿以上官員有為國舉才的義務。

理論上說可以不顧家世舉才,可實際上除非是衛鞅、孫臏那種天下聞名的大才,能夠被舉薦的往往都還是官宦子弟。

這也不是官官相護,隻是九卿們日常的活動範圍就那麽大,認識的人有限,你要我舉薦你,至少咱倆得認識吧?

何況這年代舉薦一個人,是要連坐的,名相範雎可不就是死在了被舉薦人手上。

以當下的情況,推行科舉製是沒有意義的。

首先,這個時代能夠看得起書的,隻是很少數人。

現如今書籍多是刻在竹簡上,竹簡製作複雜,刻製更是費時費力,自然造價昂貴。

古人說話微言大義,也是因為刻起來實在手疼。

書以傳道,書都看不起了,能有個什麽學問?

因此現在真正有學識的,還就是那些本身就有資格受到舉薦的士族子弟,這種情況下還推行科舉不是多此一舉麽。

然後就是蔭封盛行。

忠臣良將為了王家鞠躬盡瘁,拋頭顱灑熱血是為了啥?

還不是為了後世子孫有個保障?

單從世襲製過度到舉薦製,各國變法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現如今幹脆給那些毫無功績可言的庶人後代同功臣子弟一樣的待遇,別說是現在牢牢掌握住朝堂的氏族了,就是庶民們也沒那個臉。

倒也不用擔心沒有上升渠道的庶民心懷不滿,商君早就給你們想好了晉身台階。

想要為國出力蔭封子孫是吧,很簡單,當兵。

一個敵軍首級就能換一級爵。從一級的公士到二十級的徹候(原本是十八級),一輩一輩人慢慢往上爬吧。

是的,爵位是可以繼承的。

當然這不代表真有平民能爬到徹候的,庶民抬頭可見的爵位天花板就在第八級上,是為公乘。

看起來用腦袋換軍功簡單粗暴也十分容易,但除非是大功大造化,一般人走到公乘這裏爵位就到頭了。

昭軍軍法,每個伍若有一人陣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個人能殺死一個敵兵就能免罪,因此不代表有了人頭就能獲得爵位,首先你得保住同伴的性命。

而與普通士卒隻要有斬首就能進爵不同,進了爵當了伍長、什長之後,所要考慮的就不是自己的斬首了,而是要想辦法得到盈餘。

就是說己方斬獲的首級必須要少於損失的兵力才行,否則很可能明明打了勝仗,手下人也很多得了軍功,自己卻要被砍頭。

到了屯長(指揮50人)和百將以上,昭軍軍法規定,每戰必須要有斬首,而且光砍一個敵人是不夠的,百將必須率領百人隊斬首敵兵三十三人以上,這還得扣除掉自身的損失。

而且爵位與一出仕就可以獲得的官位不同,那得是實打實的軍功才行。

就連爵位製定者商鞅,也要在大敗魏國,取少梁、攻安邑、割得河西之地後才封的商君。

而積陰閣,就是在舉薦製度下,扶蘇為了加強人才培育而建立推廣的人才計劃中的重要環節。

功臣良將的後代本來有很好的基礎,但是一般都是散養,等他們到了弱冠之時國家才去收獲,長得好的苗子給個大官,長蔫了的給個小的,基本是靠天吃飯。

而積陰閣的建立,就是為了把這些苗苗們統統抓起來統一管理,人工施肥。

積陰閣的建立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加強中央集權。

想想看,未來的軍政大員全是出自於王家設立的“黨校”,這樣的人才對王家的向心力何其強大。

而為了能讓子弟得以入學積陰閣,有家室的將官們又怎能不效死命?

積陰閣隻收錄8歲以上、20歲以下的青少年,必須是功臣子弟,學雜費全免。

之所以免除學雜費,是因為很多功臣子弟都是孤兒,雖然有爵位繼承,但是很可能家道中落,如果還收學費的話很可能影響他們的積極性。

而積陰閣資金的來源,就是長公子扶蘇一處莊園的收入。

順口一提,如今的莊園並不是後世那種隻有幾畝地圍起來養養雞鴨的一小塊院子。

所謂莊園是指有數百戶私民聚居,上百頃良田還有山林,類似於農業大型社區的存在。

這樣一處莊園,產值極為可觀。

在積陰閣略作停留,在閣主的陪同下簡單參觀一二,稍微鼓勵了一下這些未來棟梁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扶蘇便離開了此處。

身為長公子的他,schedule安排得實在太滿了。

看完了別人的學習,扶蘇自己也要開始用功了。

給他上課的,自然不是積陰閣中的小咖,有資格給長公子,未來的昭王上課的,隻能是大家。

大家也分大小,眼前這位青史留名的大大家,乃是法家集大成者,韓非。

韓非子,荀況的高徒,一人將商鞅之“法”、申不害之“術”、慎到之“勢”融為一體,又將儒家的內涵包裹在法家之下,甚至還被譽為“最得老子精髓”之人。

這樣一個大佬,別說給他一個長公子上課,給始皇帝當老師也綽綽有餘了。

與李斯師出同門的韓非一直為嬴政欣賞不已,故而入昭以後就頗受重用。

然而在“存韓滅趙”和“存趙滅韓”之間與李斯政見相左,在嬴政采用了李斯“存趙滅韓”的策略後,更因李斯上奏說韓非身為韓國王室貴胄,企圖阻礙統一大業而被嬴政下獄。

隨後,曆史出現了分叉。

在大秦曆史中,李斯在始皇帝後悔而派人放韓非出獄前,就勾結廷尉將其毒殺。

而在如今的大昭曆史中,扶蘇第一次狠下決心違背嬴政的心意,當庭進言要留下韓非。

本以為會被訓斥一番,卻不料始皇帝居然真的聽了他的諫言,非但沒把韓非下獄,更是將為繼承人授業的重責大任交給了韓非。

也不知是嬴政本就太過看重韓非,還是因為扶蘇在嬴政的內心中確實有些地位,總之,如今韓非沒死不說,還成了長公子的老師。

“見過韓師。”扶蘇身為長公子,除了父母天地,他誰都不可以拜,如今孔子也不過是一個儒生,天地君親,還沒有師。所以隻是平禮待之,以示尊敬,韓非也是拱手行禮。

“今日,講五蠹。”韓非開篇明義,不待扶蘇坐穩,就開始今天的課程。

與常人所學不同,韓非所傳授的,是帝王之學,對常人而言非但無用,而且與傳統觀念不符,學之甚至有害。

“所謂五蠹之人,儒者、言談者、帶劍者、患禦者、商工之民。”

孔子講學,喜歡通過言談對話讓弟子自己得出結論,西方的蘇格拉底也是喜歡通過與人辯論傳達自己的思想,韓非也是如此。

如果他說完自己的理論,扶蘇不提問,那這課就結束了,至於你說沒聽懂……

沒聽懂你為啥不問?

“荀師不也是儒者麽?”

“此儒非彼儒。”

“何解?”

“崇古貶今,不思變通,一味仿效古人,是為賤儒。”

“這時荀師的說法。”

“然。子張氏、子夏氏、子遊氏之儒,子思、子孟(孟子)之人,俱為賤儒。”

好嘛,後世被譽為亞聖的孟子在這位嘴裏也成了“賤儒”。

不過扶蘇也知道,荀況的確對孟子批判得很厲害,甚至曾經當麵駁斥過孟子,把孟子氣得差點吐血。

“所以為人君,不可因循守舊,不思進取。”

“然。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扶蘇點點頭,這是在說,聖人不會照搬古法,不會死守陳規舊俗,而是根據當前社會的實際情況,進而製定相應的政治措施。

“老師以為,昭國之法,可謂‘因為之備’嗎?”

“商君之時也,因為之備;十載之前,國之良藥;當今之世,銳意不足;十載之後,民為之患。”

韓非子就是韓非子,連十年之後的“天下苦秦”都推出來了。

“無一成不變之法,無萬古永存之度。”

“然。公子有得。”

扶蘇跪直了身子,行了一個禮:“受教。”

韓非一板一眼,也還了禮。

要說韓非對昭國有沒有怨氣,肯定是有的。

你不能用我,那就放我,這才是當今天下君臣的相處之道。

像嬴某人這樣,用又覺得不合適,放又實在舍不得,著實是讓人憋屈。

我韓非堂堂荀子高徒,胸有濟世安邦之才,你不給個開府丞相的位子倒也罷了,畢竟李斯也算是才堪大任勉強合格,我要個禦史大夫不過分吧?

你嬴政倒好,直接打發我來給你教兒子,他配嗎?

別說他了,你配嗎?

但要說有沒有期望,那也是有的,還不少。

亂世延綿,人心思安,已經紛亂了數百年的春秋戰國,實在讓天下疲敝、百姓倒懸。

而如今天下有能力完成統一大業的,有且隻有大昭。

其餘各國的主君,有一個算一個,最好的也不過是守成之主,連統一這件事想都沒想過。

隻有大昭君臣,自商鞅變法以來,幾代明君能臣,都在向著統一這個終極目標奮進,如今更是有了虎吞天下之勢。

若非如此,在李斯已經占穩相國之位的情況下,他也不會自降身價來昭國。

如今,韓非影響嬴政朝堂,進而推動天下格局的心思已經熄滅了。

就在故國也被大昭吞並,他心灰意懶隻圖著書立作之時,扶蘇出現了。

這是一個多麽完美的學生啊。

身份完美,他是大昭儲君,身上又有楚國王室血統,南北兩大強國的國民天生就對他有親近之感,更是極有可能成為未來那個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的君主。

操行完美,其人尊師重教、親賢臣遠小人、推崇法家而不排斥百家。

智商完美,自講學傳道以來,所有學問他幾乎都是一聽就懂,更難得的是從他的反饋中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聽進去了,而且還能有所擴展的。

據說自己能擺脫牢獄之災,還是這個學生進言的緣故,雖然不覺得下獄有什麽可怕的,但對這個學生要說感激,肯定是有一些的。

雖然這個學生堪稱完美,但韓非仍然不會將自己的喜愛之情表露出來。

韓非一向認為,嚴師出高徒才是教育的真諦,如果與學生太過親近,隻會讓對方失去敬畏之心,適得其反。

況且,韓非對扶蘇還是有些不滿意的。

你看看他身邊都是什麽人?

除了一個樗裏偲還有點兼具了儒、法的樣子,其餘王離、蒙毅等人,無一不是兵家武夫。

倒不是看不起武夫,可你一個未來要掌管天下的儲君,身邊連個能安定朝堂的大才都沒有,實在是說不過去。

再說說這些人的身份根底,全都是所謂的“老昭人”,一個六國貴族出身的都沒有。

作為一個以吞並天下為目標的大國未來君王,不能收六國人心,這不是致命弱點嗎?

“李斯有一子,頗有才幹,公子可以試著交往一二。”

就這麽一句了,說多了掉價。

韓非甚至都沒抬頭看扶蘇,就在今日講學即將結束,扶蘇行禮拜別時添了這麽一句。

扶蘇不解其意,韓非不是跟李斯是政敵嗎?

為何還要我去親近李斯的兒子?

也沒聽說李斯兒子在曆史上有什麽作為,唯一出現的記載就是都跟著自己老爹被腰斬了。

心下略有疑惑,但是老師既然這麽說了,自己也可以試著接觸一下,就當緩和與李斯的關係了。

其實扶蘇一直是拿李斯和趙高一樣,當成死敵來看待的。

畢竟,書上都說了,就是這兩人串通勾結,矯詔殺了扶蘇,才讓胡亥繼位的。

如今被老師提點了一下,出了樓又吹了吹涼風,才豁然開朗。

如今的扶蘇跟李斯還真沒什麽深仇大恨,要說因為韓非有些齷齪,那也不是什麽多大的仇怨。

若是能夠交好李斯,這一來一回。

豈不是等於多了兩個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