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八人

魏人很快做出了反應。

晉鄙宿將,熟知戰法,自然不可能對逐漸崩潰的局勢無動於衷。

安排在魏軍左翼的騎兵接令後飛快向昭軍騎兵攻來的同時,又有十數名將官迅速上前,補上了被昭軍打開的人員缺口。

然而前軍陣腳還是亂了。

大多數初次上陣的魏軍被義渠人精準射來的連番羽箭驚得手足無措,即便軍官們竭力大吼,想要重整軍陣也要費很大一番功夫。

這還是建立在魏軍騎兵能戰勝或者至少驅趕走昭軍仍在不斷騷擾的騎兵情況下。

可這談何容易。

林淵遊離在騷擾的騎兵隊伍之外,保持著對戰場的觀察,自然發現了急匆匆趕來,試圖為中軍解圍的魏人騎兵。

麵對來勢洶洶的魏軍,林淵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隻對身側的掌旗官大聲嚷了句什麽。

然後就見掌旗官左右手分別舉著兩色旗幟在空中略作揮舞,一直留心看著指揮的五隊騎兵的領頭人便心領神會。

義渠人呼嘯的聲音再度四起,得到相互傳令的騎卒紛紛調轉馬頭,迎上了前來試圖驅趕的魏人騎卒。

與之相對的,昭人的兩隊騎兵並未表現出前去支援義渠人的意思,依令繼續對魏人中軍保持壓製。

扶蘇看得分明,義渠人對配有盾牌的步兵難以造成殺傷的骨箭,對於輕裝的魏人騎兵卻有著很好的效果。

骨箭呼嘯聲中,魏人騎兵紛紛中箭落馬,卻對似乎觸手可及的義渠人無可奈何。

同樣是輕甲弓騎,馬匹質量與騎術均遠不如義渠的魏人是追也追不上,射也射不中,憋屈極了。

魏騎的戰力,一貫在六國中處於下遊位置,往年隻能偶爾欺負一下楚國的矮腳騎兵,哪裏鬥得過如同長在馬背上一般的義渠人。

在義渠人看來,魏軍騎兵與其稱之為騎兵,更像是騎在馬上的步兵而已。

眼見魏軍騎兵如此不堪,來去如風的義渠騎兵愈發肆無忌憚,為了能夠獲得更好的殺傷,甚至故意將放慢馬速,誘使魏軍加速追上。

然而就在魏人幾乎將義渠人納入射程的瞬間,就會被迎麵的骨箭射翻,然後就見義渠人大笑著又隨意拉開距離。

如此往複,魏軍騎兵損傷慘重,卻絲毫沒能解了中軍之危。

幸而魏人騎兵首領終於醒悟過來,不再理會義渠人的誘敵,傳令騎兵隨他轉了個圈,直奔仍在騷擾中軍的昭人騎士們而去。

然而這個在後世兵家看來無必正確的舉動,卻使得魏軍騎兵幾乎瞬間減員過半。

義渠人控製馬匹的嫻熟程度,不是一直以來都身處中原腹地的魏人所能夠想象的。

就在魏軍方才作出轉向的動作的短短時間,義渠人就如同操縱自己的身體一般,操縱坐騎,完成了從誘敵到追擊的完整變化。

於是,將背後讓出的魏人立刻就受到了沉重打擊。

如果僅是如此,還不足以造成多大的損失,因為雖然義渠人射得準,但是骨箭的穿透力畢竟太弱,除非命中要害,否則最多造成輕傷。

然而戰力還在義渠騎兵之上的昭軍騎士所使用的,可就不是憑借簡單的輕甲就能夠防禦的骨箭了。

這要感謝義渠人誘敵戰術的成功。

不久前還在持續騷擾魏軍步卒的昭軍騎士在方才接到了林淵的第二個命令,果斷放棄了對中軍的壓製,轉而與義渠人形成了對魏軍騎兵的夾擊。

前有弩弓,後有骨箭。

當轉向終於完成後,魏軍騎兵們驚恐地發現,在還沒摸到對方頭發絲的情況下,他們已經損失了將近一半的戰力。

這,才是令“天下第一勇將”趙奢感到絕望的實力差距。

沒有再一次轉向逃離夾擊的機會了,以魏人的禦馬技術,恐怕在下一次轉向完成之前,魏騎便會完全喪失戰力。

魏騎首領當機立斷,放棄與敵對射,大喝一聲拔出佩劍,領著剩餘的騎兵們迎著攻來的昭騎進行最後一次衝鋒。

這是他所做的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正確的決斷。

麵對絕望怒吼而來的魏騎,昭軍騎士無動於衷。

又一發弩箭射翻數百人後,昭人拔出了直劍,沉默著將馬速也提到了最高,呈三角陣對撞而去。

義渠騎兵見狀,飛快向兩邊散開,在保持對魏軍尾部持續射箭的同時,給即將衝陣而出的昭軍讓開衝鋒道路。

骨折、刀劍入肉的聲音隻響了片刻。

騎兵對衝之速何等迅猛,幾乎隻是兩個呼吸的時間內,兩股騎兵便相互鑿陣而出。

兩國騎兵都沒有停下來回望戰場,馬速未緩,歸陣而反。

林淵滿意地看著己方達成的戰果,領著一直未投入戰場的最後一隊騎兵也向著本陣而退,接下來的戰場,就是步兵們的表演舞台了。

昭軍右翼混合騎兵出陣兩萬人,傷亡不到十人。

魏軍左翼騎兵出陣一萬五千人,返回不到五百。

從頭到尾,魏人都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

付出如此巨大的傷亡,魏人終於達成了將中軍陣型收攏的目的。

此時,魏軍中軍前陣,已經前行到了距昭軍大陣接近五百米的距離。這是實驗中,昭軍步兵弩所能達到的極限。

當然,在這樣的距離下,步兵怒射出的弩箭幾乎紮不透稻草,王翦也不可能在此時就讓弩兵浪費弩箭。

但是,另外一種足以讓扶蘇一見之下都為之戰栗的兵器,在這樣的距離下正好發威。

床弩。

很少有什麽兵器能如床弩這般將暴力美學演繹到極致,能夠這般讓人恐懼。

需要由五十人才能完成操作的巨大床弩之上裝填的,與其說是弩箭,不如說是巨木。

令人牙酸的緊弦之後,指揮官一聲令下,四十餘架床弩被敲下了扳機,隨之而去的四十餘根巨木幾乎是瞬間就跨越了五百多米的戰場。

重整魏人陣型的一位將官下意識地側馬躲避,卻隻感到一股大力從身下襲來,最後留在腦海中的隻有馬失前蹄的疑惑。

直到這位將官的上半身滾落在地,所有人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一杆腰粗的巨木帶著可怖的動量,在直接洞穿馬匹的同時,將這位將官的身體並不勻稱地撕裂成了上下兩個部分。

去勢不絕的弩箭又帶倒了十餘人才堪堪停下。

幸而有馬匹阻礙,箭頭稍稍被改變了朝向,這發弩箭才未對後方的軍陣造成眼中殺傷。

但魏人軍陣的其他部分,就沒有這份“幸運”了。

從高空看過去,魏軍幾乎在一瞬間,就如同被仔細犁過一遍的土地一般,被床弩掃成了梳子。

前線魏軍的士氣,立刻就崩潰了。

其實單論殺傷數字,四十餘架床弩所直接造成的死亡不過隻有數百人上下,多得是因為角度不好或動量太大而早早落地,或者打了高射炮的。

區區數百人的死傷,不說方才一瞬間兩軍騎兵對衝所造成的可怕傷亡,甚至比不上義渠人簡陋骨箭塑造成的減員。

然而,死於床弩之人的死狀,太過恐怖了。

不同於刀傷與箭瘡,被床弩掃過的身體部分,是直接“消失”的,就仿佛被人從畫板上刪除一般。

更讓人絕望的,是魏軍對床弩的襲擊毫無抵禦甚至反擊的方法。

無論是骨箭還是昭軍的鐵蹄,即便傷亡比如何觸目驚心,說到底都是人力可以想象的。更重要的是,魏軍是能夠對此做出反抗的,雖然這反抗在敵人看來是那等微不足道。

但,能夠反抗,與毫無反抗之力,在人們心中所能造成的影響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戰爭,說到底是士氣的遊戲。”——語出《士氣論》。

接連遭遇重創的魏軍士氣,終於崩潰了。

先是一人,再是一隊,隨著一個都尉拋棄兵士回身而逃,魏軍的一角開始迅速崩塌。

都尉並未能跑出多遠。

一支白羽箭將其射落馬下。

“逃陣者,斬。”

由老兵們組成的督戰隊並未等到督軍正式下令,便已經開始對前一刻的自己人動起了刀兵。

前方是虎狼昭師,後方是冷然刀光,魏軍陷入了兩難。

“進百步者,賞百金!退一步者,族滅!”

督戰隊的喊話給進退兩難的魏軍指明了道路。

前未必就死,退則必當族滅,何不死於錢途?

以死畏之、以利誘之,心膽俱喪的魏軍新兵,經過了數道血腥洗禮之後,眼中終於多了一分漠然。

對生死、對戰場、對自己的,漠然。

又兩輪床弩激射之後,魏人終於靠近了到了三百米。

此時,原本厚重的前陣已經隻剩了薄薄兩層,單薄,而堅韌。

與此同時,不動如山的昭人軍陣終於做出了反應,最前排的昭軍弩手們,輕輕抬起了弩弓。

下一刻,終於完成了蛻變的魏軍前陣,徹底消失了。

林淵終於得到了方才傷亡的確切數字,想了想,並未上報。

於是扶蘇沒能知道,在正麵野戰中,魏軍付出了幾乎全部騎士和前陣數萬人的代價所換來的昭軍傷亡數。

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