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安邑之戰

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的上將軍正在排兵布陣。

對於與王翦對陣的晉鄙來說,或許唯一的好消息是,上將軍目下列陣的兵馬還遠未達到“五十萬”這個數字。

收攏了左右兩翼之後,上將軍手頭可以調用的兵力足有二十五萬。

與之相對的,晉鄙手中的可用之兵,據探也在二十萬上下。這個數字,與軍機處早先的預料幾乎相符。

連著兩次料敵機先,軍機處這個原本專為安置尉山而成立的組織,隨著上將軍的信任加深,漸漸在軍中有了話語權。

朝陽初升,昭軍開始在距離安邑大約50裏的平原上列陣。

此處平原是西高東低的走勢,又因為北側的土丘為先鋒大將程榮付出了兩千人的代價攻占,因此昭軍稍稍占了些地利。

與上將軍同乘一輛輜車的扶蘇略微有些疑惑,待王翦安排完畢之後,轉頭問道:“上將軍之前不是說要盡量避免與魏軍進行大規模會戰麽?為何如今要約戰晉鄙於此呢?”

王翦眯眼看了看雖然初升,卻也有些刺目的陽光,笑著回道:“原本我軍兵力遠勝於敵,因此與魏軍進行小規模纏鬥,是最好的獲勝之法。”

扶蘇點頭稱是,繼續聽上將軍解惑,“然而隨著東魏與趙國的援兵入境,我軍與敵軍的兵力已經不再如此懸殊,原本的戰略便不再合用,此是其一。

“其二,趙魏聯軍被拖在陝城、齊國兵力如今還未入魏,在此之前若能攻破西魏主力,魏土便可一戰而定,不需要再與其餘敵手交鋒,可以極大減輕戰損。

“其三,此次戰役,目的隻在魏土,不在殺傷。若能盡速平定安邑,就可以在秋收之前平複魏土,避免可能的大量魏國災民產生,有利於我國安定此地。

“有此三者,必有此戰。”

扶蘇恍然大悟,用兵之法並非一成不變,既定的戰略也要隨著戰事的走向不斷修訂。老國尉說“不知變通,庸才爾”,並不全是對自家孫兒的抑揚。

先謝過上將軍解惑,扶蘇接著又問:“既然我軍有必要進行此次大戰,那為何魏人會同意呢?”

敵人希望的,自然是我軍要避免的,這不用兵書提醒,扶蘇都能明白。

而要進行如此的會戰,不是一方決定打就可以打得起來的,即便昭軍再想打這樣的大會戰,隻要魏人不願意,就可以一直躲著。

因此,這種大規模的兩軍交鋒,戰前是要兩軍首領進行協商地點、時間的。

也就是說,晉鄙,或者公子無忌,是同意進行這樣一場對昭軍戰略有助的戰鬥的。

“老夫想問公子,這大半個魏境的民眾都去哪兒了?”

“自然是安邑。”

“那麽再請問,如果任由我軍將戰火燒到安邑之下,會有多少民眾受池魚之殃?”

扶蘇懂了,“與其以百萬民眾的生死換取一線勝機,不如讓有守土之責的魏軍來一場死中求勝。”

之所以說是死中求勝,是因為雖然兩軍兵力看似大致相等,然而與戰鬥經驗豐富、戰力冠絕寰宇的昭軍相比,成軍不足一月的西魏主力,即便再怎麽訓練,也差著很大一截。

這些由真正戰場砥礪出來的經驗、士卒體力、軍械良莠之間的差距,不是一個“哀兵必勝”的口號就拉得齊的。

“公子所言不差,魏無忌無愧賢公子之名。這次,倒是老夫與白起共同做了惡人。”

扶蘇當然聽得懂。

若非王翦選擇不救蒙恬,冒著右路軍被全盤吃掉的風險也要直下安邑,或者白起沒有在拿下少梁的隔日就馬不停蹄也選擇南下直逼安邑。

有足夠轉圜餘地的公子無忌怎麽也不會選擇在形勢即將轉向有利於己方的時刻,與昭軍主力對賭一個萬一。

但如果不如此做,他就不是那個能夠請動父老赴死的公子無忌了。

同為“賢公子”,換作自己站在魏無忌的立場,會如何選擇?

扶蘇搖搖頭,將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拋開。

他永遠不會讓昭國淪落到要依靠他國才能苟延殘喘的地步。

解開縈繞心間的疑惑,扶蘇將視線投向軍陣,上將軍的布陣並無多少新意,依然是昭軍一貫的布陣之法。

其實很容易理解,昭軍的戰陣是經過無數次勝利打磨而出的,在這樣大規模的戰場上,沒有新意,就意味著沒有破綻。

王翦將正麵迎敵的大軍分為左中右三個部分。

右路,是由昭人與義渠人共同混編而成的騎兵,主要以弓弩與直劍為兵器,沿河而列。

在馬鐙發明之前,無論在中原還是北方草原,騎兵主要的作用仍然是以遠程騷擾支援為主。中原衝擊騎兵的大規模成型,還要推遲到兩晉南北朝時期以後。

無論是戰國還是兩漢,作為中原最主要戰力的,一直都是步兵。

王翦安排騎兵在右翼的原因,也在於希望他們能夠給予中軍遠程支援,以及騷擾敵軍左翼與中軍,而非衝擊敵軍陣地。

代替騎兵完成衝擊陣地職能的,是戰車。

扶蘇原以為在戰國後期,戰車已經被騎兵完全替代了。

畢竟,戰車有著太大的局限性,比如隻能在平地上行駛、轉彎不便、容易翻車等等。

然而在境內大多都是平原的魏國境內,戰車的確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其作用相當於坦克。

而實際上,戰車被騎兵完全替代,還要到西漢晚期。

於是王翦也安排了三百架戰車位於中軍,就布置在弩兵陣之後。

弩兵是昭國的特色兵種,殺傷力巨大,耗資也十分可觀。

雖然弩兵所用的弩弓在後世看來或許稍有些簡陋,然而在戰國末期,弩兵可是實打實的高科技兵種。

不說別的,就弩機後方那個小小的扳機,就不是列國能夠模仿的。

在弩兵和戰車之後,就是成方陣排列的矛兵陣,長達7米的森森矛林,看著就鎮人心魄。

穿插在矛兵陣中間的,是使用接近兩米的戈為武器的戈兵。

不同於矛兵要結陣才能發揮實力,武器更適合單兵作戰的戈兵要依靠個人武力為戰陣打開缺口。

被安置在左翼的,是車騎混雜的兵種,車兵在前,騎兵在後,似乎是想用騎兵的高機動性來彌補車兵難於轉向的不足。

這支左翼,或許才是王翦手中用來分割魏軍戰陣的殺手鐧。

此外,前鋒程榮的軍兵掩藏在土丘之後,隨時準備殺出,配合左翼撕裂魏軍戰陣。還有一支人數應在三萬上下的步騎混雜的備用軍,想來是上將軍留下的後手。

看來,早在戰國時期,中原名將們就已經意識到,後備力量的重要性。

兩軍列陣已畢,手持令旗的兩方大將的使者也在戰場中央會麵,交換了旗幟,完成了約戰的最後一步,接下來就看誰能奪回自家的戰旗了。

然而帶回兩軍旗幟的旗手已經將旗幟插入後陣半個時辰了,兩軍依然巋然不動,似乎並沒有哪邊願意先手出戰。

昭軍這邊,士卒們即便心中有些疑惑,也依然不動如山。然而魏國軍陣已經有了隔著老遠就肉眼可見的**。

好奇寶寶扶蘇又問道:“魏人為何不攻?”

“晉鄙不敢。”

“嗯?”

“公子可注意到,魏軍比我軍早到戰場多時?”

扶蘇稍作回憶,緩聲道:“的確如此,魏人似乎比我軍還要心急?”

“非是心急,而是不得不如此。”

“願聞其詳。”

“魏人成軍不過一月,想要結成目下的戰陣,並不容易。晉鄙需要用比老夫多得多的時間,才能將這些新兵攏成一個差不多的形狀。這些新兵蛋子若是站在原地等著,或許還能繼續維持著戰陣,若是放手來攻,嗬嗬……”

扶蘇想了一下因為奔跑快慢不一而散亂的陣型,理解了對麵大將心中的苦。

在冷兵器時代,不能結成戰陣而各自為戰的話,基本就意味著失敗,且是大敗。

曾有個不信邪的波斯人就以一場慘敗為這個定律做了最好的佐證。

“那我軍為何不攻上去?”

“我軍有地利,不可輕棄。況且,時間在我軍這邊。”

“嗯?”

王翦沒有多作解釋,顯然是想讓扶蘇自己去摸索原因。

時間……扶蘇琢磨著,抬頭看去,聯想到不久前上將軍抬頭看向陽光的動作,他想明白了。

“如今日頭在東,我軍逆著陽光布陣,視線會被陽光所阻,然而因為有地利可以稍作平衡。可如果到了午後,日頭西斜,就輪到魏軍失了天時,那時又無地利可以依憑,就更處劣勢了。”

王翦含笑點頭。

果然,又等了片刻,眼看日頭漸漸向中間走去,晉鄙等不住了。

一通鼓響,魏軍前陣開始緩慢前行。

隔著千多米,扶蘇搭眼看去,魏人的軍陣線列並沒有像想象中亂成一團,反而基本保持了大致的直線,這些新兵居然能有如此的默契,晉鄙練兵之能竟至如此?

再仔細看去,答案揭曉了。

魏軍前列,每隔百米,就有一位手持令旗的軍官端坐馬上,魏軍前列的兵士都要跟著軍官的腳步,緩慢前行,走得快的就會被身邊人訓斥。

這倒是個好主意。

王翦也看到了魏人的小計謀,哂笑道:“晉鄙用兵稀鬆平常,倒是有些小聰明。”

隨著老將軍不以為然的譏笑,扶蘇不經意間鬆開了緊緊捏著的馬鞭,心中稍微放鬆。

即便是魏人看似鬆垮的陣型,但那種數萬人當麵而來的壓迫感,仍然如同實質一般,令人心跳加速。

當魏軍前陣接近千米之時,王翦開始下令,“傳令林淵,以多股遊騎騷擾敵軍,務必打亂敵軍陣腳,尤其是多照顧那些持旗之人。”

傳令兵領命而走。

不多時,接到軍令的林淵命持旗手搖旗示意,右路的騎兵軍團開始進軍了。

先是小跑,再是疾奔,騎兵團在進軍途中就分成了五股大小不一的隊伍,散開在了戰場上。

義渠人馬快,故而當先接敵。

與昭人的沉默臨敵方式不同,義渠人喜歡在接戰之時大呼小叫,還會做鬼臉耀武揚威。義渠人特有的骨箭,由於特殊的構造,會在射擊途中發出尖銳的風聲,更為攝人心魄。

甚至有義渠人當著魏國軍陣的麵下馬,脫掉褲子撒尿,以示羞辱。

有血氣方剛的魏人想要出陣殺敵,等著他的,就是一根刁鑽的骨箭。

撒完一泡尿的義渠人卻悠閑上馬而去,甚至都不提褲子,而是在馬上繼續露著黑黝黝的屁股,大肆嘲笑。

“別亂!舉盾!”

隨著魏人軍官們的大吼,稍顯慌亂的軍陣平複了**,新兵們紛紛舉起皮盾護在了身前,義渠人除了當先的幾波箭雨造成數百殺傷之外,並未造成太多戰果。

然而跟在義渠人之後的昭軍騎士,所用可就不是連盾牌和硬甲都穿不透的骨箭了。

經過墨家改造的馬弩與三棱箭頭,在依然保持著輕便的同時,極大加強了穿透力。

隨著兩支昭軍騎士按動扳機,立刻就收割了一大片生命,其中就包括十餘名軍官,於是魏人的戰列首次有了大幅度的動亂。

“做得好!”

扶蘇不由舉拳而呼。

他看得分明,在前線戰列大規模減員的同時,沒有士官們的迅速指揮,魏軍的戰線很快就向著無法改善的深淵劃去。

看到上將軍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笑,扶蘇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扶蘇一時激動,上將軍勿怪。”

王翦哈哈大笑,“公子說得不錯,林淵確實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