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張良屠龍

月朗星稀。

經曆了一整天行軍的兵士們正分群圍坐在一起,烤著灶火談天說地。

與喜歡與士卒共同吃同住的白起不同,上將軍王翦一向認為將領應該與底層士卒保持足夠的距離,飲食起居都應分開。

兩種帶兵方式其實說不上好壞。

並不能認為王翦的方式說明他不愛護士兵,實際上,上將軍對士卒的袒護不必白起稍弱。

而是與將士卒當作兄弟的白起不同,王翦將麾下的士卒都當作子侄一般。

上將軍認為對待子侄,必須要有家長的威嚴才行。指揮作戰之時,隻需要讓士卒們按著自己的意思去做,並且對他們的生死負責即可,不需要且不應該與他們打成一片,亂了上下尊卑,反而無益於沙場決勝。

對扶蘇而言,上將軍的帶兵方式才是他應該學習的。

首先,士卒們雖然出身大多卑微,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傻子。誰真心對他們,誰不過是敷衍了事,嘴上或許不說,心裏也明鏡一樣。

扶蘇自認為並不是一個吃得了苦的人,況且多年養尊處優慣了,連水囊中的好酒都無法下腹之人,突然要去模仿白起,隻會讓人在背後恥笑。

其次,以扶蘇的身份,無論是如今的長公子,還是今後的帝王,他能夠“禦駕親征”投身行伍的機會,屈指可數。

如果不是始皇和自己都認為有一定的軍事經驗對扶蘇未來的執政有幫助,連這次的監軍都不會有。

當然,兩者所依據的理由不同。

始皇是因為曾經由於不知兵而下的亂命被將領多次駁斥過,因此對這個有“知兵”之名的長子有所看重,希望他能彌補自己的短板。

而扶蘇自然是因為熟知未來幾乎必然會有的那一場“楚漢之爭”,在天下再次分崩離析之後,他希望自己能夠有足夠的實力去完成再次統一的壯舉。

但歸根結底,扶蘇都應該是作為一個帝王,而不是一個將領去對待自己的兵士。

因此他所需要做到的隻有兩件事: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隻要扶蘇做到了這兩點,那麽能夠且願意為他打勝仗的兵士和將領就會源源不絕了。

對於這一點,扶蘇心知肚明。

與其讓自己給士兵們留下虛偽的印象而貽笑大方,不如學著上將軍那樣,與士卒保持距離,隻合格完成一個指揮之任即可。

扶蘇不是出身行伍的草莽,學不來那種豪邁,東施效顰的事,他才不會去做。

因此,扶蘇並沒有去做那些無聊的微服私訪、借機聊天的舉動,他此次出帳隻是有事與上將軍商議而已。

進得中軍大帳,隻見帳中氛圍與外間的輕鬆截然不同。空氣中的凝重都快滴出出來,於是扶蘇知道,出大事了。

扶蘇剛近到上將軍身前,就聽王翦指著身前的巨幅地圖道:“軍機處的判斷,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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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走到趙國國境附近的雲琭,大哭著向邯鄲的方向跪拜。

長久的跪拜之後,雲琭偷偷離開了使團。

趙國,他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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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政二十五年三月,趙王遷在緋羽殿宴飲之時突然吐血而亡。

嫻妃雲裳秘不發喪,矯詔令太子趙成入宮。

趙成得詔後問計心腹,馬融言“宮中急詔,必是事有不諧,太子未可輕信。”

故而,趙成並未入宮,隻聽從了心腹馬融的建議,連夜逃往城外避難,同時派人通知前上將軍李牧以及丞相趙安。

趙成原本想去齊國避難,隻是還沒到國境線上就被人認了出來。

然後,等待趙成的,就是……被大禮恭送回京繼承王位。

太子奔逃之夜,武安君李牧、平原君趙勝、丞相趙安,三人聯袂入宮,宮中的侍衛統領還沒來得及發令,就被嘩變的兵士殺死。

隨即,這場宮中變故就在隻死一人的情況下落下了帷幕。

嫻妃雲裳被指控毒害趙王遷,隻因懷有王室子弟而免牢獄之苦,被軟禁在深宮,等趙成繼位後才能處置。

接著,趙安以開府丞相代王執政,宣布恢複李牧上將軍之任,星夜帥王軍南下匯合趙奢的南軍,共同發兵救魏。

同時,趙勝再度出使齊國,請齊王田建一同出兵。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月前,就在雲琭剛剛啟程出使昭國之時。

之所以白起左軍的探哨對趙軍動向一無所知,是因為趙軍根本就沒把目標選擇在左軍,他們的目標,是並未肩負重要責任,而被天下人忽視的蒙恬軍!

齊王田建在丞相後勝的極力勸阻下,力排眾議,啟用兩年前逃趙歸齊的老將軍廉頗,出博關,經軹關、過繩池,直撲陝城。

要完成這樣的千裏奔襲,齊軍需要經過兩個國家:魏、韓。

魏王圉烹殺信陵君使節,麻痹昭國之後,立刻啟用大將芒卯為帥,起兵聯合趙軍共逼陝城而去。

幾乎與此同時,故韓宣布推舉公子非為國君,韓國複國。

韓非宣布撤去王號,恢複侯爵,稱韓侯,向趙魏稱臣,願意為兩國聯軍,以及後來的齊軍提供糧草。

之所以黑冰台對如此多的大事一無所知,是因為黑冰台在趙十二人、在魏八人、在韓三人,在魏王圉烹殺使節後三日間,被全部滅口。

能做出如此手術般精密刺殺的原因,除了各國自己的情報機關能力強大,還因為得到了一個新成立組織的鼎立協助——複國會。

而複國會的首腦,就是那位以一封信進入各國君主視野的韓國遺貴——張良。

“老師以為,良這一盤旗,下得如何?”

“張子再世,也做不到更好了。”

剛剛宣布複國的韓國王宮內,新任韓侯正在與學生下棋。

後人皆知張良師從太公望,學得太公兵法,卻不知那不過是張良為了給自己增添神秘色彩所作的托詞。真正教給他人心算計的,是韓非。

張良又落了一子,聞言笑道:“老師不是一向厭惡縱橫士以唇舌鼓動天下動蕩麽,為何卻對張儀稱張子?”

“惡他為人,敬他才華。”韓非並未與張良在中盤糾纏,看似隨意地在角落丟了一步閑棋。

張良皺眉思索良久,仍然猜不透老師此舉深意,索性不去理會,以免中了老師圈套,“那老師以為,良比那位身份尊貴的師弟,如何?”

“論才思機敏、人心算計,他不如你。”

韓非又將棋子落在了張良看不懂的位置,輕聲點評道:“論治國理政、籠絡英才,你不如他。”

張良笑了笑,並未急於落子,“師弟本就是儲君之人,在這兩點上不如他,未必全因才能。”

韓非並未理會張良語氣中袒露的好勝心,隻是用捏著白子的右手點了點棋盤,催促張良不要耽誤下棋,“還有一點,原本以為是他不如你之處。隻是如今看來,或許卻是你不如他的關鍵所在。”

張良呼吸略微一頓,然後迅速恢複了正常,決心繼續不管老師在邊邊角角的糾纏,一心要屠大龍,“願聞其詳。”

韓非似乎對張良片刻間所流露的殺機毫無所覺,依然穩穩當當下了一步廢棋,“你在謀算之時,無論貴胄平民,皆視為手中棋子,殺伐由心,從不會管他們死活。

“而扶蘇,似乎也與你一般對眾生一視同仁。隻是,他從來不會逼人死路,無論如何謀劃,總會給人留一線生機。如非必要,從不會主動奪人性命。”

“不想這位師弟出身高絕,卻如此愛惜人命,倒是個難得的善人了。”

韓非自然聽得出這位得意弟子的譏諷,卻也沒有過多解釋,本就是一點人心算計之外的感慨而已,精於計算的張良未必聽得入耳,多說無益。

“你這棋開盤極好,隻是留有隱患,因此到了收官,必然會被反噬。”

老師似乎意有所指,並非隻是單論兩人正在相對而下的這盤棋,張良笑道,“老師都猜到了。”

韓非“嗯”了一聲,“嫻妃並無必要謀害趙王,她的兒子都沒出生,要毒殺也要等腹中小兒能夠長成,或者趙成身死以後。”

張良並未對做下這等聳人聽聞之事有所避諱,在老師麵前避諱也沒有任何作用,“雲裳等得,韓國等不得了。”

趙王遷如果不死,趙國就絕不會在此次攻滅西魏之戰中發兵,西魏必亡。

那麽失去了西魏屏障的韓國,就會失去了地利,日後若想複國便再無可能了。

張良所說並無錯處,韓非淡然點頭,“隻是如此一來,會為我國樹立一個大敵。”

“鴆酒雖毒,但如果渴到了將死的地步,也隻能勉強喝下了。何況比起強昭,趙國可要容易對付多了。”

張良似乎並未對老師口中的“隱患”有所顧慮,隻要製定了屠龍策,他就一定要進行到底。於是張良左手輕提衣袖,右手撚子落盤,又是一記清脆殺招直逼龍喉。

趙國真的就比大昭容易對付一些嗎?韓非看著張良的狠厲殺招,沉吟不語。

趙成未必是如何雄才,但觀其才具已足夠守成,日後憑借一幫忠臣良將,又與魏交好,地緣上就能鉗製住方才幼小的韓國。

此次合縱之後,隻擁有西魏半個國家的公子無忌顯然隻能是名義上的合縱長,真正擁有領袖群倫實力的,隻能是唯一能在正麵與大昭抗衡的趙國之主趙成。

然而同樣的,韓非並沒有多說。

對於一個祖父兩代均為韓相,自幼就以光大韓國為己願的青年來說,一切逆耳之言都毫無意義。

韓非隻撚起一顆棋子在某處一晃,還未落下,就驚起了張良一身冷汗。

然而韓非畢竟還是沒有落下,隻是晃過之後,又將白子扔回了棋盒。

張良強自忍住急促呼吸,“老師以為,這個錯漏,師弟看得出來嗎?”

此時還遠未到收官,因此兩人所指的錯漏,顯然不是方才所說的毒害趙王遷一事。

韓非撚須沉吟片刻,給出了一個自覺較為合理的答案:“三成。”

“足夠了。”

張良一掃頹唐,長身而起,向老師躬身辭別,“七成機會,足夠良放手一搏了。”

韓非並沒有說假話,他的確認為扶蘇隻有三成機會能夠看破張良計策中的錯漏,而在張良彌補錯失之前作出反應。

但是這一切都要有一個前提:扶蘇並未如韓非所言,廣納六國英才。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英才,自然是以韓非之傲,都要刻意提一嘴的那個人。

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