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國尉之威

扶蘇出了國尉府。

與進去時不同,出來之時,他還攙扶著老國尉。

司馬錯還是同意了扶蘇勸尉繚所說的“各退一步”。不單是因為公子說得有理,也不單是因為此計可行。

更是因為尉繚子這樣的人,在昭國,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尉繚子此前並不同意公子所言,隻一心要在軍中推行新政,直到自己出言答應,尉繚子才肯同意。

這個隻比自己年輕了十餘歲的老頭在想什麽,司馬錯心知肚明。

無非是想趁著公子在這,讓自己認下這份承諾而已。

給他無妨,司馬錯何時是對官位戀棧不去之人了?

眼見國尉府大門再次敞開,靜坐的老卒們引頸而看,待見到那個被公子攙扶的老人終於出現時,都坐不住了。

此起彼伏的“見過國尉”之類的招呼聲經久不絕。

司馬錯卻並未理睬這些人,隻讓扶蘇幫著上了方才備好的馬車。

老國尉年紀大了,騎馬太過顛簸,扶蘇此來又沒帶車架,隻能讓國尉府上急忙備好。

這邊上了馬車,老國尉眯著的眼似乎並未睜開,隻對還磨磨蹭蹭站在府門前的老卒們怒罵道:“丟不丟人?”

老卒們訥訥不言,司馬錯繼續道:“都滾回家去,老夫這就進宮。”

被罵的老卒們胸中怨氣頓時就消了,都笑著跟國尉行了一禮,歡喜著回去了。

有自家老國尉說事,自己還操個什麽心?散了散了。

果真是積威深重啊。

扶蘇打心眼裏佩服老國尉的風輕雲淡。

哪像自己,又是搬出孝公又是搬出父王,這才好容易安撫下來老卒。

可到了老國尉這裏,兩句如同對自家子侄一般的謾罵就給他們罵走了。

但這話不是誰都能說,也不是誰都敢說的。

哪怕換了上將軍王翦在此,也不能對老卒們如此。

“公子,駕車吧。”

扶蘇得了老國尉提醒,才從驚歎中恢複,道了聲歉,專心為國尉駕車。

“說起來,公子已經很久沒來看望過老臣了。”

剛專心駕車沒多久,就聽老國尉似乎發了句牢騷,扶蘇心中一動,趕忙解釋,“是扶蘇疏忽了。”

“公子這些年的作為,老臣都是看在眼裏的。”司馬錯似乎並沒有在意扶蘇的道歉言語,隻是自顧接著說了下去。

扶蘇聽聞,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老國尉是有事情要教他。

“作為一國儲君,公子的所作所為,稱得上是賢能,並且在列國的眾多公子之中,沒有比公子你更為優秀的了。就連那個被燕王誇上了天的太子丹,與公子相比,也不過隻是庸人罷了。”

扶蘇並沒有回話,如果隻是說這些,老國尉不必趁著此時言明。

“然而,公子可不僅僅隻是一名尋常公子而已。”司馬錯第一次睜開了眼睛,“公子將來所要統治的,將會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囊括九州天下的大帝國!”

說完這一句讓扶蘇不由得手心出汗的話語,老國尉又耷拉下了眼皮,“那一天,老臣恐怕是見不到的了。”語氣中沒有扶蘇以為會有的遺憾。

其實想想就明白了,老國尉平定蜀地,已是開了天下先,能讓老人家遺憾的事情,怕是不多。

“所以公子欲收六國人心,因此師韓非、娶趙女、迎尉繚、收李清,都是好事。但是公子可莫要忘了,你,在根上始終都是昭人的公子!

“隻有老昭人,才會是在公子窮途末路之時,肯以己身換公子平安的堅實後盾!”

老國尉喘了口氣,扶蘇欲要答話,卻生生忍住,等國尉說完。

“日後,還請公子多與老臣這些將死之人多走動走動,不必擔心王上疑心。公子已封承國君,王上之意,早已明晰。

“再者言,若是王上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老臣自會與他分說!”

扶蘇聽懂了。老國尉是在讓他交好老昭人,尤其是代表著昭人的老臣們。而不要隻顧著與六國的人才周旋。

王翦勸他不要太過結好重臣,那是擔心儲君之位還不穩的自己太過急切,惹了那位不悅。

如今始皇已經將承國這個名頭給了自己,就意味著他已經默認扶蘇可以明目張膽地培植勢力了。

而且以始皇的雄心與自信,一個稍微結好幾個重臣的公子而已,在他心中怎麽可能真的足以與自己分庭抗禮。

老師韓非子勸自己收六國人心,結交李清等六國俊才,這自然是為了自己好,扶蘇不會連這點都吃不透。

但是這其中要把握一個平衡。

自孝公發布求賢令以來百多年,各國英傑紛至遝來,但無論六國才俊如何閃耀,老昭人如何對六國大才視為自己人,昭人始終都是朝堂主流。

這是因為曆任昭王都是目光短淺,胸無天下之人嗎?當然不是。

隻是因為司馬錯方才說的,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他們能依靠的,就隻有生死同行的老昭人!

不能寒了老昭人人心啊!

扶蘇心中又多了一層明悟,對老國尉不惜被視為邀寵挑撥,也要為自己點明前景的大義,感激不盡。

“國尉放心,扶蘇理會得。隻是一點,日後國尉不要嫌扶蘇蹭吃蹭喝太過頻繁就是。”

司馬錯老懷大慰,笑得極為暢快。

提點完扶蘇之後,老國尉並未再開口,隻是靠坐在車內,閉目養神。

扶蘇也未打擾,隻繼續為國尉專心駕車。

輜車在宮門口隻略為停頓便開了進去。

老國尉早有在宮中行車的權利,又是長公子親自駕車,故而守門侍衛隻是稍作聞訊就放了行。

與見扶蘇時不同,聞聽司馬錯求見,始皇並未隨意坐在案後,而是起身先將老國尉迎上了座位,這才端正坐回。

至於扶蘇……沒人搭理,就站著吧。

老國尉開門見山,沒有做什麽君臣對的心思,方才坐定就拱手請命:“輕兵不可廢,請我王收回成命。”

換做旁人,嬴政肯定大耳刮子就上了。孤今天早上才下的詔,這還沒到下午,你就敢言“收回成命”?

但對老國尉肯定不行,嬴政整理了下措辭,正要再說,司馬錯卻不耐煩君臣互相試探了,“老臣與尉繚子已就此事講明了,他與老臣各退一步,輕兵不能撤,其他都好說。”

嬴政明白了。

司馬錯這是要保尉繚子。

身居國尉之職十餘年的老國尉來代表軍中守舊勢力與尉繚子談判,可謂名正言順,誰都挑不出毛病。

老國尉說了各退一步,那麽其餘人就隻能跟著退一步,甚至兩步、三步。

而此時一旦在這個最有利的關頭退了,日後再想要反對尉繚子,可就難了。

為何今日才下的詔書,昨晚就有老卒去圍了國尉府?

其中情狀不但是尉繚子與國尉猜得到,嬴政對此更是洞若觀火。

可是嬴政有些疑惑,為何老國尉為了一個毫無交情,甚至與自己有爭權之嫌的尉繚子,願意做到如此地步?

這時,嬴政才注意到了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乖乖垂頭站著的扶蘇,心中一下就亮堂了。

“又是你這小子從中搭線?”

到底瞞不過始皇,扶蘇早有準備,忙躬身請罪。

嬴政還要再說,司馬錯卻起身告辭,“王上恕罪,老臣年邁嗜睡,這會兒實在乏了,請先準老臣告退了。”

這是擺明的倚老賣老,嬴政苦笑著隻能答應下來。

不用始皇使眼色,扶蘇便趕在趙高之前扶起了老國尉。

扶蘇如今也算是個小狐狸了,怎麽不知道國尉是在為自己解圍?

此時又聽老國尉繼續道:“來時多虧公子駕車相送,還請公子再把老臣送回去才是。”

扶蘇看向嬴政,卻見始皇沒好氣道:“國尉相請,你還愣著幹甚?”

嘿嘿一笑,扶蘇心中感激老國尉的維護之意,隻小心扶住了老人家,出殿而去了。

看著一老一少兩個背影,嬴政一陣恍惚,竟似看到了自己還未親政那會兒,半是攙扶、半是依靠亞父的樣子。

看著始皇陷入追思,趙高不敢打擾,做手勢讓還要送上奏章的小太監等在原地。

直到始皇帝輕輕一歎,恢複過來,趙高才又揮手讓小太監上前來,為那座怎麽都不見少的竹簡堆再添一尺。

“把老二和他母親都放出來吧。”始皇看著奏折隻似隨口一提,並未詳說,趙高便明白了王上的意思。

二公子嬴漺此前小動作頗多,趁著長公子使楚之時,與各方勳貴多有交流、許諾,這些事巨細靡遺都被報知了始皇帝。

始皇原本並不打算如何,即便有些許諾不是他一個公子應該給出的,但為了與優勢太大的長兄對抗,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始皇心中雖然不喜,但也可以理解。

隻是隨著扶蘇完滿完成使楚任務,又加冠、代狩,本應該看透始皇心意的二公子竟愈發變本加厲。

於是,趁著上次公子遇刺,始皇帝明知二公子不可能行凶的情況下,仍然將其下獄,雖然沒有讓人上刑,但也未嚐沒有敲打的意思。

如今扶蘇受封承國君,又與司馬錯這樣的真正頂梁重臣交上了好,想必已經得了足夠教訓的二公子,也應該知道進退了。

如若不然,即便始皇放得了他,長公子扶蘇也放他不過。

趙高心知,即便公子胡亥得以從楚國脫身,恐怕麵對如今羽翼已逐漸豐滿的公子扶蘇,也幾乎沒有任何反敗為勝之機了。

心思百轉中,趙高躬身領命,前往宗正府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