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七章 不愧是你啊

問的不是扶蘇想象中,關於李清事件的想法與動作。

也不是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同樣也在扶蘇預料之中的,關於來年用兵的事宜——畢竟在留城之戰後,扶蘇如今已經被稱為是大昭年輕一代中的名將,向他谘詢用兵方略也並非難以理解。

該怎麽回答?

看著一臉探尋意味的甘茂,扶蘇百感交集。

實際上,就連樗裏偲與張蒼,乃至就個人而言最為支持扶蘇變法的白澤,都不清楚為何扶蘇會急於在還未得到帝國的最高權柄之前,就如此急切地推動變法的進行。

昭法需要與時俱進,這是一個自商君變法以來,就為昭人所廣知的事實。

但知道是一方麵,真的要以洞悉未來的眼光去看待如今還遠未落伍,甚至對比列國仍然抱有著極大先進性的昭法,並不是誰都可以具備的能力。

否則,惶惶戰國大爭,能人輩出之世,為何數百年來,隻有一個商君?

其實即便扶蘇是法家大才韓非的關門弟子,但若非是有著領先當代數千年的學識,僅僅以一個同時代人的角度去看,對昭法進行變革實在不是什麽迫在眉睫的事情。

何止不是迫在眉睫,甚至在他人看來,這其實多少有一點畫蛇添足。

除了有“預知未來”能力的扶蘇,當今之世,能夠看出昭法在十餘年後“民為之患”的,畢竟也隻有韓非一人而已。

甘茂固然是大才沒得說,但他更多的才幹還是在外交,以及洞察人心方麵。

就法家的造詣來說,不說韓非,他甚至比不得扶蘇——沒有後世能力加成的扶蘇。

因此麵對扶蘇這半年,乃至於一年來,從輕刑,到變法的一係列舉措,一直“熱眼”旁觀的甘茂,是有些一頭霧水的。

這才有了甘茂今日趁著車廂中隻有扶蘇與自己二人在,連一向形影不離的樗裏偲與張蒼都不在的情況下,問出這番話來。

那麽,對扶蘇而言,是否應該對甘茂開誠布公,告訴他若是不變法,未來大昭帝國必然會崩潰的事實呢?

當然不。

連樗裏偲和張蒼,都因為會牽扯太多,而解釋起來太過麻煩都沒有實話實說的內涵,怎會告訴最多隻能當做是有限盟友的甘茂。

而且至今扶蘇也不能確定,甘茂究竟是不是始皇帝那裏,派過來監視,或者至少是監督自己的人。

但同樣地,扶蘇也不能像糊弄樗裏偲他們一樣隨意糊弄甘茂。

雖然不是韓非那樣的法家大才,甘茂卻也不是笨蛋。

樗裏偲那些人未必就不知道扶蘇是在隨意糊弄,隻是相比於別人,他們對扶蘇更有信心以及忠誠,才沒有追根究底,就願意為了扶蘇指明的方向而奮鬥。

但甘茂不同。

對於狡詐如狐的甘茂而言,一向隻有他欺瞞糊弄別人,哪裏有別人隨意糊弄他的可能。

一點細微表情的流露,就足夠他判斷扶蘇是否說了真話了。

那麽,就告訴他真話好了。

“甘相以為,大昭強盛之本,在於何處?”

這是當日扶蘇在接受了韓非傲嬌的“建議”之後,廣納天下傑出青年之時,在酒宴上對著眾多青年士子問出的問題。

甘茂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就回了兩個字:“昭法。”

“甘相通透。”扶蘇笑眯眯地,“那再請問,昭法如何?”

甘茂疑惑地看了一眼扶蘇,那眼神,仿佛是在對一個傻子說:這TM還用問?

扶蘇忍住了胸口的發悶,沒有翻白眼,“當日韓師向我傳授法家學問時,曾探討過昭法得失。”

這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什麽探討昭法得失,無非是韓非在教授他其他學問時,偶爾談及了昭法,稍微點了幾句而已。

不過如今韓非已經作古,扶蘇拿老師的名號出來“招搖撞騙”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已輕車熟路。

果然,一聽是韓非說過的,甘茂便收起了之前對扶蘇那種看二傻子似的表情,神色中端正了許多。

人的名,樹的影,對權威的信服古今皆然。

一提到是韓非說過的話,首先就比他扶蘇說的,高出了幾分去。

心裏嘀咕了一下甘茂也不能免俗,扶蘇繼續說了下去,“在說到昭法得失之際,韓師曾總結了昭法自商君時起到如今,乃至未來的價值。”

於是,韓非曾在課堂上說過的那句著名的論斷再次重現江湖。

“商君之時也,因為之備;十載之前,國之良藥;當今之世,銳意不足;十載之後,民為之患。”

前麵兩段都是講昭法的優勢,不用多談。

昭法百餘年,帶給昭國多少領先於世的進步,不必韓非總結,甘茂都有切身體會。

而後兩句,尤其是最後一句,帶給甘茂的震撼是最大的。

“十載之後,民為之患?”甘茂喃喃地重複了又一遍,看向扶蘇的眼神中多了些許銳利,“這真是韓非子下的斷語?”

扶蘇點點頭,“斷語不斷語的倒不一定,但老師這段話,我一直記在心頭。當日其實未必是服氣的。畢竟煌煌昭法施行百餘年來,從最初的爭議不斷到如今的民無法不行,人人都可知昭法對大昭的好處無窮。要說僅僅十載之後,就會‘民為之患’,即便此言出自韓師之口,扶蘇仍是有些不能苟同。”

這話說到了甘茂的心裏去了。

甘茂也是皺眉點頭,“韓非子說十載,而如今怕是已經過了三載。”然後隨即,甘茂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難道韓非子已經斷言了數載之後,天下將一統於昭?”

果然,聰明人總是會自己腦補。

僅靠著他們自己的多想,就能夠補充很多扶蘇沒有編圓的東西。

於是,順著甘茂自己腦補的“事實”,扶蘇接著道:“不錯,韓師的斷言我雖並未對任何人談起,但一直放在心中。而在經曆了數年的征戰與執政,又在列國周遊之後,我已經意識到了,韓師所言的‘民為之患’中的‘民’,應當不僅僅隻是昭人。”

“這就說得通了啊……”甘茂語氣悠然之中,似乎又帶著罕見的欽佩,“不愧是韓非子,果然學通古今,可惜了,可惜了啊。”

扶蘇看著甘茂的神態語氣,壓住了心底的好笑。

隻能說,不愧是你啊,甘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