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二章 又軸起來的扶蘇

“李子茂欺人太甚,難不成想要讓世人以為扶蘇軟弱可欺?”

扶蘇的每個字都如同千斤巨石砸落湖麵,激起層層浪花。

“太子千萬不可莽撞!”張蒼緊張得聲線都變了,“此時絕不能與王上硬梗,稍稍服個軟,並不是如何丟臉的事情,太子三思啊。”

太子當然不是軟弱可欺之人。

但如果“欺負”你的是你的父王,無論是出於孝道還是大局,除了容忍,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雖然有些對不住李子茂,但如果太子此時不作忍讓,那就等於是讓李清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了。”作為最早與扶蘇綁在一起的謀主,同時又是好友,樗裏偲當然不會想不透扶蘇此言意味著什麽。

“棄車保帥”往往被認為是某些不得已局勢之下的妙棋,但如今來看,扶蘇並不想下出這一步來。

對於重視的人,扶蘇一直以來都是有點“軸”的。

雖然近些年來,隨著執政日久,他已經逐漸向著梟雄心性靠攏,但到了某些時候,他仍然會做出不應該出現在有意君位之人的事情來。

比如,他曾經不管不顧,甚至不惜放棄幾乎已經是探囊取物的太子之位,硬是要為領導韓國叛亂的韓非求情。

任誰都看得出來,身為韓國舊黨的最後一麵旗幟,韓非已經被各方推到了不得不死的境地。

但扶蘇不同意。

他要再次為自己的師長爭取一線生機。

而最終的結果就是,他不但不出意料地沒能從心意已決的王上手中救下老師韓非,反而平白失去了早早確立太子之位的契機。

當然,作為好友,樗裏偲很欣賞扶蘇這種敢於在關鍵時刻逆流而上的勇氣。

然而在這個微妙的局勢下,樗裏偲最怕的,就是扶蘇在此時與王上將剛剛稍有彌合的裂痕再次擴大。

看似如今扶蘇位居太子之位,形勢一片大好。

但實際上,王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更是羽翼未豐,此時真要與王上決裂無疑就是以卵擊石。

樗裏偲承認李子茂的確有才,但仍然不足以成為讓扶蘇與王上硬著來的原因。

不止是李清,如果此事發生在樗裏偲身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與李清相似的舉動來。

畢竟李清都願意為扶蘇做到如此地步,樗裏偲怎麽可能吝惜什麽可笑的官位。

論起拒絕王上的青睞,他可是李子茂的前輩。

與樗裏偲不同,張蒼所考量的並非是扶蘇在性格上的固執,性情中人的張蒼反而很欣賞扶蘇有時候的“死強”。

然而即便跳脫如張蒼,在想到扶蘇想要正麵對抗王上之時,身子還是控製不住地有些發抖。

那畢竟可是王上啊。

相比於從扶蘇角度考慮後果的張蒼和樗裏偲兩位謀主,身為半個局外人的黃染的表情,顯得有幾分吃驚,同時也有些難得的欣賞。

這欣賞的一半是對隻有一麵之緣的李清。

李清能夠在左右為難之際選擇了辭官,其中的勇氣,和對扶蘇的忠誠,足以令任何人動容。

要知道,靠著辭官來拒絕王上此次征召,幾乎就意味著李清已經完全放棄了日後再次出仕的機會了。

想想看,你推脫了王上的提拔,也辭去了太子的征辟,那麽日後還有誰有資格征辟於你,誰還敢征辟於你?

且不論太子,單單是拒絕了王上這一點,就等於是割斷了李清日後的仕途。

除非是王上再次征辟,那麽日後絕不會再有人舉薦李清了。

這對於一位相邦之子,自身又有著足以在大昭青年才俊中位列前茅之才,勢必會在不久的將來躋身朝堂最重要幾個位次的李清而言,所付出的,絕不僅僅隻是一個太子中庶子,而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的沉痛代價。

別說日後若是扶蘇能夠順利繼位,李清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在官場之上,一步慢,就意味著步步慢。

相比於與李清同時,甚至更早加入到扶蘇帳下的樗裏偲、張蒼,或者白澤,沒有經曆過此事的他們,原本就不會輸於李清,在往後的十餘年,甚至數十年中,毫無疑問都將遠遠把已經中斷了仕途的李清拋在身後。

或者,他能夠收獲扶蘇的歉意。

但這夠嗎?

不,遠遠不夠。

歉意是有期限的。

任何情感都有。

莫說扶蘇如今還不是君王,哪怕是君王的愧疚,日久之後仍然沒有多大意義。

自己已經失去的前途,仍然還是回不來的。

李清此時為了不將扶蘇推入兩難的境地,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條自斷前程的道路,怎能不讓因為抗命之事而同樣幾乎斷絕了仕途前景的黃染心有戚戚焉?

而另外的一半欣賞,自然是對於扶蘇的。

雖然還未知對方具體想要采取如何的舉措,但無論是從扶蘇本人的語態,還是他帳下兩位謀主的大驚失色看來,黃染都認為自己的猜測沒錯。

在麵對直接來自王上的壓力時,太子選擇了與李清站在一起,共同承擔。而非是選擇了聰明人的做法,順勢將自己置身事外。

在座的幾人中,隻有張靖還在驚訝與張蒼和樗裏偲為何突然表情大變地進諫,還未察覺扶蘇口中所言有著何等的意味。

“不必再勸了。”沒等張靖從身旁黃染的表情中獲得什麽猜測,就聽太子麵對兩位謀士的諫言卻仿佛決意一意孤行,“若是連這點小事我都不能一力擔之,日後再遇到何事,難道每次都要拋下你們中的一人嗎?”

扶蘇笑得似乎分外輕鬆隨意,“那樣的話,恐怕到不了那天,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那天”是指哪一天?

不用明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與張蒼互相對視一眼,樗裏偲放棄了繼續勸說下去。

不是他立場不定,而是當主公已經下定決心之後,作為謀士的,就不能繼續固執己見,而應該為主公的意誌服務了。

況且扶蘇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在可見的未來,隨著太子日益成長,像這樣來自王上的敲打絕不會少。

總不能每次都讓追隨者自願犧牲吧。

從樗裏偲的神色中看出了對方的立場轉變,張蒼暗自歎息一聲,也隻能開口道:“那麽,太子的意思是要如何?”

“當然是拒絕李清的請辭了。”扶蘇的語氣,就仿佛是在討論今日的天氣,“他還沒為我獻上幾策,怎麽就能隨意請辭了呢?”

拒絕李清的請辭當然是在情理之中,但眾人更為關心的並非是扶蘇如何處理李清的請辭,他們關注的重點更在於扶蘇要如何處理與王上的關係。

“那,下一步呢?”

樗裏偲代表眾人問出了這句最為關切的話。

就連還沒完全搞懂狀況的張靖,此時也為旁人的情緒所感染,目不轉睛得看著扶蘇,等待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