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三章 親手埋的

從彭城北上留城的第二天,甘茂覺得自己上了扶蘇的大當。

內河風浪比大江大河要小很多,這話是沒錯的。

然而扶蘇隱瞞了一個重要的事實。

身輕如燕的風剪子在水上的速度,可不是沉重的樓船所能比擬的。

大家都知道,速度快,就意味著顛簸的嚴重,何況是在水上。

然而追求速度而犧牲了其他方麵之後,風剪子對抗風浪的能力也遠不是樓船那個等級。

因此即便是一個對樓船而言甚至都不能讓人感受到的小浪花,也能讓風剪子在急速下幾乎跳起來。

幸而在扶蘇的授意下,並不著急的船長沒有徹底放開了風剪子的韁繩,將船速控製在了一個比較合適的範圍。

於是首日裏兩人對弈的場景是徹底見不到了,甘茂此時還暈暈乎乎地在船艙中懷疑人生。

或許此事過後,甘茂就不會願意再踏上任何一艘船了。

不過也許是這幅身體有著楚人的血脈在,扶蘇一點都沒有暈船的意思,還有閑心在船頭迎著河風賞景。

一旁陪坐的,除了樗裏偲與張蒼之外,還有養傷了幾日,稍稍精神了些的薑崇。

當然,梅子酒作為“主治醫師”也自是沒有缺席。

“先生今日氣色上佳,可喜可賀。”

張蒼一邊說著恭喜的話,一邊親身上前,為薑崇滿上了一爵。

薑崇輕聲謝過之後,就要去接。

然而在梅子酒有意無意瞥過來的眼神中,薑崇試探著伸手了兩次,最終卻隻能吞了口口水,任由美酒在酒爵中蕩漾,而不敢越過雷池。

將一切收在眼底的扶蘇略覺有趣。

薑崇的武技無疑是當世翹楚,而梅子酒雖然很少有出手,但從扶蘇從小所見,以及練武以來的所觀,應該也是不遑多讓。

但讓薑崇如此唯唯諾諾的,顯然不在於梅子酒的武藝如何。

不過扶蘇也不是紅娘的性格,更何況這種大概隻在曖昧期的關係甚為美好,他也不想出手摻和,隻讓兩人自行發展更好。

“先生是因為扶蘇之托而受此重傷,如今看先生逐漸恢複,扶蘇也喜不自勝,特以此酒為先生複原而賀。”如此說著,扶蘇起身自飲一爵以示歉意和祝賀。

為了避免梅子酒的嗔怪,扶蘇當然立即補充了一句,“先生飲水即可。”

感激地看了扶蘇依言,薑崇點頭舉起一旁梅子酒早已備好的清水,“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太子不必如此掛懷。”

等到樗裏偲也跟在後麵賀過之後,幾人終於說起了正事。

“上次說到,先生追查那獵戶,卻為賊人埋伏,出手殺了幾人。隻不知後事如何,先生又是為何受此重傷?”

薑崇聞言皺眉沉思,左手似是無意之間抬到右肩部位,仿佛覺得隱隱作痛,“當日我在獵戶家中遇伏之後,更加斷定這些人就是與海賊有所勾結的賊人,於是走訪四鄰,想要探明與這人來往密切之人都是什麽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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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好一身幹淨的衣衫,將身上粘上了血跡的衣服在村外挖坑埋掉,又等到天光逐漸放亮之後,薑崇才扮作普通農戶的裝扮進了村。

村子極為偏僻,住戶很少,因而外來人即便裝扮得再是普通,也很容易引起關注。

薑崇在村民們有意無意的試探目光之中,裝模作樣地敲了幾下獵戶的門,又向門內大吼了幾聲。

當然,不會有人來開門,屋內已經沒人能聽到敲門聲了。

薑崇左右看看,將視線對準了一位坐在門邊曬太陽的老丈。

老丈原本正與其他人一樣好奇地盯著這個雖然是農夫打扮,但看姿勢氣度顯然不是村人可比的俊俏後生。

此時見那人轉頭看來,老丈心中暗罵一聲晦氣,將視線重新低了下來,裝作專心編篾(音同“滅”,竹子劈成的薄片)器的樣子。

“老丈,麻煩問您個事兒。”

老丈嚇得一激靈,差點把手中的篾條扔了。這後生,走路咋都沒個聲兒呢。

薑崇見識廣博,齊楚相鄰,也頗會幾句楚語。

不過他說的是壽春一代的楚國官話,與此地的土語雖然相近,卻也有一些分別。

大概類似於普通話和唐山話的區別。

老丈根本不想和隔壁的事兒扯上關係,昨天夜裏的鬼叫聲可是怕人得很。

於是老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聽不懂。

薑崇隻笑笑沒有說話,從包裹中掏出了兩串官鑄銅錢,將其中一串放在了老丈手邊一個已經編好了的篾框中,又在老丈期待的眼神中將另一串放回了懷裏。

(除了大昭之外,戰國各國的鑄錢權都未集權到中央,而是各地,甚至各個財團自行鑄幣,故分為官鑄與私鑄,因此幣值混亂。)

這其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你告訴我令我滿意的答案,這剩下的一串銅板才能落袋。

老丈眼神飄了一下,又抬頭四麵看了一圈,在村人們若有似無的視線中裝作隨意地將那個裝有銅幣的篾框與其他的兩個篾器一起抬起到肩上,招呼著薑崇往院子裏走。

薑崇微微一笑,幫著老丈將剩下的篾條收攏了一下,跟著走進了院子。

“敢問後生,與邊上那一戶有何關係?”

即便關上了院門,老丈的聲音仍然壓得極低,仿佛在害怕隔牆有耳。

這樣的舉動,更讓薑崇眼神閃爍。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薑崇反問道:“那戶人家的底細,還請老丈說明一下。”

探問底細,十有八九是想尋仇的。

若是老丈與那人家關係匪淺,薑崇這一問或許就會有反效果。

不過一來,有兩串銅錢吊著,薑崇並不擔心老丈會有藏掖。人為財死,不說隻是四鄰而已,就是實在親戚,在這樣的巨款麵前,也少有不心動的。

二來,作為海賊的暗線,薑崇也不認為他們會與當地民眾有多好的交情。

果然,老丈並未有所猶疑,見薑崇不答,也沒有追問,而是將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來。

“那家人啊,原是鄉裏的獵戶。”老丈一邊指著隔壁的院落,一邊用老年人特有的回憶口吻說著,“隻是說來也慘,三十多年前,男人在一次貴人的遊獵中受了傷,抬回來沒多久不治身亡了。”

一開口就是三十年,老人家特有的敘事.asxs.讓人難以企及。

似乎那人還真的是獵戶出身?

原以為官方隻是以此作為其出現在那處偏僻峽穀中的掩飾,不想卻是真的。

老丈沒有察覺到薑崇的思索,隻自顧說了下去,“女人隨之改嫁,新的夫家卻不願意要兩個拖油瓶。於是一大一小兩個都沒到十歲的娃兒,就給扔下了。”

圍攻自己的幾人中,的確有個三十多歲的人,薑崇試探問道:“那這兩個娃兒,就相依為命在這住下了?”

老丈卻搖了搖頭,歎息道:“那年歲,大人都活不下去,兩個小娃兒怎麽活,不過一個冬天,都死了。老夫親手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