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二章 罪在李牧
若要給戰國名將排個位次,無論是要排十大名將還是四大名將,李牧都板上釘釘可以位列其中,而且不管怎麽排,名次都不會太低。
但要說戰國名相,似乎就沒人會將李牧算在其中。
甚至不少人或許都會如扶蘇之前一樣,根本不知道李牧做過趙國相邦。
不提趙王成將相邦之印送入雲中時腦中所想究竟如何,在軍中接過相印的李牧都沒有推辭。
而同時,趙成似乎忘了收回他的上將軍印。
於是,在一個並未有太多戲劇性效果的平淡清晨,李牧在自己五十歲生日的前兩天,成為了唯一一位同時身兼上將軍與相邦,兩個文武頂峰之位於一身的人。
“出將入相”,本就是春秋戰國時代,士人的傳統以及理想。
無論是為魏國率先變法,使大魏真正意義上成為中原第一強國,後親自攻略河西之地,為大魏開設西河郡的《法經》作者李悝。
還是身為大良造,領軍擊敗公子卬,收複河西之地的商君。
以及攻破韓國都城新鄭的內史騰等人,都是個中翹楚。
然而,如李牧這般,同時身兼一國最高文武職權的人,他還是第一個。
“王上這是要把君上架在火上烤啊。”
剛剛送走傳來王令的王使,李牧的心腹侍衛吳屹便滿臉愁容,一回到屋內便忍不住勸解出聲,“君上還是上表請辭上將軍之位,方是解禍之道啊。”
李牧毫無所覺,隻是盯著王使送來的王上親筆詔令仔細看著,仿佛要從中找出什麽奇怪的東西來。
吳屹滿含憂慮的話語似乎絲毫沒有進入他的耳中。
看到李牧如此反應,吳屹心中不安更甚,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君上?”
“王上就這麽篤定,昭國的下一個目標不會是大趙嗎?”
君上答非所問,吳屹歎了口氣。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昭國下一個目標是誰,於李牧,以及他吳屹而言,還重要嗎?
“想來即便昭國真的來犯,我大趙強軍也未必就沒有一戰之力。”
“你真的以為,我軍在獨立麵對昭軍時,尚可有一戰之力?”麵對吳屹的回答,李牧卻如此反問。
吳屹有些疑惑。
這樣的判斷並非隻是吳屹一個人的臆測,整個趙軍從高層統帥到底層士卒,雖然都承認昭軍目前在列國獨一檔的實力,但真要打起來,還真沒人覺得昭軍就真的能將趙軍打得毫無還手之機了。
“即便野戰或許力有未逮,單是據城而守的話,或許……”
“或許?”李牧沒有等吳屹說完代表著當今趙軍普遍樂觀態度的話語,就冰冷地打斷了,“我告訴你,若昭國真的舉國來犯,不出一年,趙國必將不存。”
“不……不出一年?”
君上對昭軍戰力的評價遠高於軍中其他將領之事,吳屹當然心知肚明。但要說趙國連一年時間都撐不住,即便將君上幾乎奉為神明,他仍然不敢相信。
吳屹的表情沒有讓李牧有任何吃驚。
從未真正麵對過昭軍全部實力的趙人,總是以“天下第二”自居而盲目樂觀。
這在李牧看來是有些好笑的。
就事論事,這個“天下第二”的評價,倒並不為過。
但這個“第二”和“第一”之間的巨大鴻溝,卻在有意或者無意之間,為趙人忽略了。
真正能夠看清這條鴻溝的,趙軍高層中除了李牧自己,原來還有一人。
隻是可惜,在決定天下格局的安邑之戰中,那個人為了給趙括製造一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機會,已經捐軀了。
其實若非玄鳥重騎的橫空出世,趙奢差點就能真的為西魏,乃至於整個天下強行逆天改命。
很少有人知道,趙奢死後,李牧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這種隻有自己一人能夠看清迷霧之後真相的感覺,對李牧而言都是一種心靈上的負擔。
除了李牧,沒有人再能完全理解趙奢為何會選擇在安邑之戰中做到這等決然,即使是趙括自己,對此也是一知半解。
甚至即便是李牧,也是在安邑之戰結束之後,才看清了趙奢如此決絕的意義所在。
安邑之戰的真正意義,就是讓合縱變成了毫無意義的事了。
在安邑城外,王翦在將魏人最後風骨打碎的同時,其實更為重要的,是粉碎了合縱對抗大昭東侵的一根關鍵鏈條。
從那以後,天下的局勢發生了很明顯的變化。
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列國從原本還算主動的合縱對抗,轉向了被動的消極抵抗。
因為各國有識之士或者霧裏看花,或者切身感受到了,再聯合抗昭,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近些年各國在昭國的主動引導之下開始了內耗,其實也是因為各國其實都已明白,強行對抗大昭已經不可能了。
他們所能做的,就隻有跑贏自己的“同伴”,然後等著大昭自己發生內亂而已了。
項燕雖然無能——無論有何借口,四十萬大軍在留城下灰飛煙滅,就隻有無能的評價了。但送上這樣一份軍功給扶蘇,倒真是做了件好事。
麵對一個又有“名將之姿”,又有內政之能,還頗具備了治政手腕的太子,想來即使是趙政,也會有如芒刺在背之感吧。
君上不再多言,隻是陷入了沉思,這讓吳屹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隻無論如何,王上此舉的用意,君上不可不察啊。”
“用意?”李牧嘴角出現明顯的嘲諷弧度,“無非是覺得老家夥不好使了,想換上個新人罷了。”
隻要君上還算清醒,吳屹決定不去管那明顯流露出怨懟的言辭,“急流勇退,也不失為明智之舉啊。”
“明智之舉?當然,當然是明智之舉。明知即便老夫,或許也無法麵對昭軍鐵蹄,主動在趙王的逼迫之下放棄軍權當然很明智。
“或許在千年之後,酸儒們還會念一句‘罪不在李牧’來為老夫開解。”
李牧嘴角的嘲諷一直都沒有變過。
“但那種事,老夫不屑為之。”
“那君上想要如何?”
吳屹幾乎是顫抖著問出聲,但他內心也分辨不出自己的顫抖是為何。
“回邯鄲。”
李牧蒼老的聲音擲地有聲。
“既然趙王肯將家國全部托付老夫,那老夫就接過來好了。”
李牧灑然一笑,“大不了,讓後世說一句‘罪在李牧’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