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九章 一力擔之
“這麽擔心,為何不進去呢?”
眼見扶蘇在房中坐立不安,趙靈兒一邊以素手調著燈豆,一邊麵帶揶揄。
扶蘇聞言索性放下了手中看了半個時辰卻還沒翻上一頁的書,無奈道,“既然是父女之間的談話,我去不合適。”
“既然如此,何必如此如坐針氈呢。”
扶蘇通過大開的窗戶看過去,對麵房間的窗戶上,魏無忌父女兩人的剪影清晰可見。兩人保持著相對而坐的姿勢,已經持續了很久。
“這都過了快一個時辰了,哪裏有這麽多話好講。”
“半個時辰而已。”趙靈兒輕笑著放下了撥弄燈芯的銀杆,“再說,人家父女兩人積攢了近十年的話要說,便是再久一些也是應當的。”
話是不錯,但扶蘇總覺得心中不太踏實。
恰好正在此時,對麵兩個人影一動,走到了門前。
一直關注著對麵情況的扶蘇見狀同樣起身,打開了房門。
身後,趙靈兒也跟著走到了門口。
果然,片刻之後,對麵房門一開,信陵君當先走出,身後跟著低垂著腦袋的魏無月。
看著無月的情緒好像不太對,扶蘇快步迎了上去,先沒有與信陵君交談,而是摟著魏無月的雙肩,低聲問道:“怎麽了?”
連問了三遍,魏無月卻隻是搖頭不語,連頭也不抬。
“信陵君!”扶蘇被魏無月的古怪表現搞得心頭窩火,卻不好對魏無月發泄,而是對準了剛與趙靈兒說完話,正在後者的陪伴下準備告辭的魏無忌。
“太子有事?”
魏無忌的聲音聽起來略有沙啞,扶蘇仔細去看,卻見對方眼眶通紅,竟似是哭過。
扶蘇一時失語。
剛毅如信陵君,竟然也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嗎?
一向欺硬怕軟的扶蘇見到信陵君如此樣子,心頭火氣瞬間消了許多,但指責的言辭卻已出了口,“我是敬重信陵君為人,才答應此次見麵之約的。”
“謝過太子。”
“不必謝我。”扶蘇斷然抬手打斷,“我也是心念無月多年未見親人,才有此舉。”
“太子仁厚,老夫還是要謝的。”
“隨你。”既然對方一定要謝,扶蘇不是扭捏之人,也無意與對方在此事上糾纏,“隻是眼前所見,卻讓扶蘇有些後悔了。
“原以為信陵君是誌誠君子,但卻為何會……”
“太子誤會了。”魏無忌見扶蘇氣惱,卻笑著打斷,“太子如此,當是珍視月兒的緣故。但魏無忌可以對天立誓,今日絕無半句勉強月兒的言辭,也不曾有過讓她為難的意思。”
這下扶蘇就有些搞不懂了,那魏無月這是怎麽了。
魏無忌此時卻繼續道:“月兒畢竟是老夫的親生女兒,老夫做不出利用她的事來。若是國家之事要牽扯到小女兒身上,我豈非枉為大魏男兒,也枉為月兒的父親。”
魏無忌說得大義凜然,讓扶蘇敬佩的同時有一些羞赧,為自己沒有仔細搞清事情狀況便發脾氣。
“扶蘇方才失態了,請信陵君勿怪。”
“太子如此,正是老夫所希望的,何談怪罪呢。”
兩人正在此冰釋前嫌,扶蘇卻覺得自己的衣袖又緊了緊。
這熟悉的力度,顯然是來自魏無月的手筆。
扶蘇低頭去看,卻見魏無月小臉上是扶蘇從未見過的悲傷,“扶蘇哥哥我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雖然很想知道發生了何事,但魏無月此時的狀態太差,扶蘇當然不忍心追問,隻溫聲道:“好,若有需要,隨時叫我。”
“嗯。”魏無月聲如蚊呐,似乎疲憊已極。
說完之後,魏無月就在扶蘇擔憂的目光中緩緩走開。
“我去陪著她。”趙靈兒善解人意地對扶蘇說了一句,“良人送送信陵君吧。”
“也好。”
於是趙靈兒對魏無忌又行了一禮,轉身追魏無月去了。
“有如此賢內助,太子真真令人欣羨不已。”
看著趙靈兒婷婷嫋嫋的身影,魏無忌似是有感而發。
聽這說法,其中貌似還有故事的樣子。
不過扶蘇今天沒心情挖人私隱,聞言隻是謙虛了一句,然後請道:“我送信陵君。”
“有勞。”
另一邊,趙靈兒正牽著魏無月的手一同回房。
“如此明理的父親,真讓人羨慕。”
魏無月聞言略有不解,“靈兒姐姐?”
“沒什麽。”趙靈兒自知險些失言,忙將話題迅速帶過,“這麽久的時間,你們都聊了些什麽啊?”
魏無月囁喏了一下,“大多數時間是父親在說,我在聽。”
停下來看了看夜空上的星星,魏無月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反過來問道:“靈兒姐姐,你有想過若有一日,大趙不再,當如何自處嗎?”
“為何突然問這個?”魏無月語氣中前所未有過的沉重令趙靈兒疑惑之餘又有些心疼。
家國存亡,對於這個天真的孩子來說,或許是個太過沉痛的話題。
“父親說,大昭一統中原之勢或許已不可擋。”魏無月的語氣之中聽不出喜悲,“我離家很早,因而父親也好,魏國也好,對我而言曾經都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而已。
“一直以來,我都以大昭作為自己真正的家,以扶蘇哥哥和華陽夫人作為親人,可……”
“可如今再見,你突然發現其實無論你如何去想,魏國實際上都不是輕易可以從腦海中抹去的存在,是嗎?”
“我不知道。”魏無月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靈兒姐姐呢?”
“我是想過的。”
“然後呢?”
“然後就是,趙國是趙國,趙靈兒是趙靈兒。”趙靈兒的語氣是魏無月想不到的輕快,“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了國家?”
“國家社稷太大,也太沉重了,不應該,也不能交托到我們的身上。”
“父親也是這麽說的。”
“哦?”趙靈兒這下才真正有了興趣。
原來信陵君竟沒有趁機向魏無月灌輸要為魏國貢獻一份力量的思想嗎?
“父親說,家國之事,自有他與魏國男兒們一力擔之。無論最後魏國如何,他信陵君如何,都希望我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良人說信陵君是至誠君子,常引以為榜樣。如今看來倒不是虛言。”
魏無月再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
“可是……魏國的結局,便會是父親的結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