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八方來客

日頭西斜。

整個大梁城都沐浴在一片金碧輝煌之中,楚楚動人。

尉繚送走最後一位訪客,輕輕合上門,將訪客與大梁的虛假繁華都關在了門外。

直到回到書房,攤開竹簡拿起刻刀,尉繚才真正得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兵勝十二篇出世以來,尉繚名動天下,每日拜訪的達官貴人、清流士子猶如過江之鯽,人人都把他當成了兵家大才。

兵家?嗬,尉繚嗤笑一聲,又在竹簡上刻下了幾個字——“製勝篇”。

等這十四篇製勝篇問世,他倒要看看世人還敢不敢隻拿他當一個兵法大家看待。

“凡兵,製必先定,製先定則士不亂,士不亂則形乃明。金鼓所指,則百人盡鬥。陷行亂陣,則千人盡鬥。覆軍殺將,則萬人齊刃。天下莫能當其戰矣……”

剛刻下一段自覺十分滿意的開頭,一個頑童就闖了進來,順便帶倒了尉繚親手所刻的一堆竹簡,“大父,大父!”

“慢些著,別摔著!”無論麵對弟子還是賓客,一向冷麵冷語的尉繚麵對這個天生相克的大孫子,隻能束手投降。

“大父,門外有人找你!”小家夥風風火火地撲到了尉繚懷裏,順手一扯,就將尉繚的胡子拉下來兩根。

可憐要與先賢爭高低的尉繚子隻好捂著下巴,將這大胖小子吃力抱起,“大父不是說了,大父在書房的時候不許打擾。”

小家夥哪管這些規矩,嗦著手指就要拔胡子,尉繚一驚,趕緊抓住伸向自己胡須魔爪,卻見手上有些糖漬,“誰給你吃的糖?”

小胖墩嘿嘿一笑,“是客人。”

這客人似乎對我了解很深,尉繚子撫著胡須冷笑。趁著賓客散盡,利用孫子來接近自己,如此處心積慮,看來必定有大事。

尉繚子輕輕放下懷中的小胖子,他確實抱不動了,“去找你大師兄,讓他將客人請進來。”

“誒!”

小家夥又風風火火地跑了,順便給地上的竹簡上添了個黑乎乎的腳印。

不多時,一位身著黑衣的清秀少女就被大弟子肥易帶了進來,看年齡不過二十上下。

尉繚子有些吃驚對方竟是個年輕女子,疑惑道:“姑娘找我?”

來人抱拳行禮,“是大王找先生入昭。”

“司馬錯死了?”

“老將軍雖有些小恙,卻還康在。”

“我與昭王早有言在先。”

“大王說,若先生肯入昭,會先……”說這個新詞出來,讓她也覺得奇怪,“會先預付給先生半個國尉,等司馬錯老將軍故去,再將另外半個國尉奉上。”

“何謂半個國尉?”

“掌兵製,無軍權。”

意思就是,如果尉繚子入昭,那麽他就可以掌管全國軍隊編製,進行改革,但是沒有軍權。

尉繚子本就正在寫“製勝篇”,對這個提議頗有心動。而且他本就是商鞅的迷弟,一直想入昭為官,施展自己的才華抱負,其餘諸國在他看來不過是等待大昭蠶食的肥肉罷了。

尉繚子被說動了,也對嬴政的機巧心思讚歎不已,“昭王倒是有一副玲瓏心肝。”

“好教先生知曉,預付之說,是長公子所提,大王隻是采納公子所言而已。”

尉繚子眼中愈發好奇,“扶蘇?倒是聽說他有知兵之能,沒想到心機也如此巧妙,有些意思。你們大昭確實讓人羨慕啊。”

“計議已定,還請先生收拾行裝,冰明日就派人護送先生入昭。”

“為何如此惶急?”

“收到密報,魏無忌也已派人來請先生,為防橫生枝節,請先生盡早準備。”

“嗯……我與無忌有舊,若是他來請,確實又會有一番糾纏不清,也好。”尉繚子點頭稱是,在他看來雖然兩人有私交,但是讓他輔佐一個注定不會長命的名不正言不順的政權,確實心有不願。

尉繚子又傳來弟子肥易,讓他去收拾書籍細軟,又問來人道:“姑娘如何稱呼?”

“嬴冰。先生可先收拾行裝,明日一早,我再來接先生。”

尉繚子坐起身與嬴冰作別後,又看了看還未上墨的文章,提起刻刀怔愣了片刻,最終還是慢慢放下,“果然老夫心中還是有功名之心啊。”

心緒稍亂,尉繚子情知今日已無法再寫,隻好拿起一旁老友所贈的《屍子》,借著燭火看了起來。

《屍子》乃是商鞅上客屍子佼所作,屍佼在商鞅叛亂被車裂後害怕被牽連,逃到了蜀國。

屍佼的學說深受商鞅影響,不信鬼神,不崇陰陽,重視法度刑律,而對所謂德政嗤之以鼻,認為隨意大赦才是天下禍亂的原因。

同是商鞅的迷弟,尉繚子自然對屍子的文章頗為欣賞,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肥易回報說行囊已經收拾完畢,尉繚子這才不舍地放下書簡,讓弟子將這冊書也小心收好,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還黑蒙蒙的,嬴冰一行就敲開了尉繚子家門。

早有準備的尉繚子三人相互攙扶著上了馬車,自有跟著嬴冰同來的隨從將幾人的行裝搬上後車。

還未睡醒的小胖墩被尉繚子摟在懷裏,迷迷糊糊問道:“大父,我們要去哪兒?”

尉繚子將孫子身上的獸皮往上蓋了蓋,回答道:“我們要去天下最繁華的城市了。”

“天下最繁華的城市不是大梁嗎?”

“不是。”尉繚子輕笑搖頭。“是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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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突然封閉的關門今日總算是開了。

已經在函穀關苦等了五天的燕國使節一行,總算是能夠入關了。

心懷鬼胎的秦舞陽麵色發白,心中嘀咕,莫非是昭國發現了自己一行人的目的,故意拖延,以布置陷阱?

這個肌肉少年顯然是高估了自己,昭王若要殺他,即便他身處燕王宮廷,也隻需一封文書罷了。

表麵上是使臣的荊軻一直在觀察這位幾日後將要與自己一同上殿進獻賀禮的“同伴”,心頭不安越發濃重。這少年不過在函穀關在多留了幾天而已,就如此惶惶不可終日,等進了鹹陽宮,見了昭王威儀,豈不是會直接嚇死?

然而木已成舟,他總不能再把秦舞陽趕回去,使團中突然少了一個人,更會引起不必要的警覺。隻能祈求上天保佑,到時秦舞陽不要拖後腿了。

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需要鬼神相助的一天。荊軻自嘲地笑笑,不知與自己隻信手中劍的劍道相反,崇敬天地鬼神的好友蓋聶知曉了此事,會不會笑死過去。

一陣惱人的嗡嗡聲傳來,被打斷思緒的荊軻無奈皺眉。車子角落放著的“重禮”散發出的味道廣受蒼蠅喜愛,卻給周圍人的鼻子都帶來了無比的痛苦。

天氣轉暖,又在關外耽擱了五天,叛昭大將樊於期的頭顱雖然有防腐手段,仍然不可阻止地逐漸腐爛,散發出讓人作嘔的氣味,即便已經被放置到最角落的位置,仍然令人難以忍受。

或許秦舞陽麵色發白也跟這個有關?荊軻好笑地想著,不知道自己兒子長大後會是何種少年?會不會如秦舞陽一般不堪?可是有高漸離帶著,應該差不到哪去,至少風骨俠義不會少吧?

入關行了數裏地,卻見使團頭前的車輛紛紛停步,荊軻皺眉停車,正要詢問,就見一名探路的騎士打馬趕到,“少府,前方有一彪軍士攔路,指明要見荊少府。”

為了讓荊軻出使名正言順,太子丹給他封了個少府官位掩人耳目。

荊軻眉頭緊皺,想不通昭國軍隊為何要攔路使團,更指明要見自己。自己名聲一向隻傳揚在遊俠之中,在這毫無俠骨的昭國如何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姓?

這裏要為荊軻解釋一下。荊軻認為昭國沒有俠骨,並非地域歧視的鄙視言語,而是道出了實情。

昭國原本與六國一樣,豪俠之風盛行,甚至因為臨近西戎,民風更是彪悍,仗劍遊俠兒多不勝數,私鬥成風,民間為了爭水等事更多有大規模械鬥。

然而自商鞅變法以來,昭國嚴禁私鬥,更不得濫用私刑,遊俠們自然就沒了生存空間。

百年以來,再無任何一個遊俠入昭,昭國在遊俠們心中更是成了一片毫無俠骨的荒漠。

文以儒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在昭國商鞅變法以後都是絕對看不到的。

是的,又是商鞅變法,商鞅的變法不僅僅改變了昭國的軍政,更是從根本上改變了這個國家的民風、理念,昭人從最初的感覺不便,到十年後的無法不知行,全國都自上而下完成了全麵蛻變。

如果統一之後,法律能夠與時俱進,適應時代,那時中華是何等情狀,略一想起都讓人心潮澎湃。

隻可惜,董仲舒獨尊儒術之後,百家齊喑,國人思想被條條框框束縛,隻知崇古,再不知創新了。

要知道如今的戰國之世,百家爭鳴,所有有抱負的士子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超越前人學說理論,自創學說。而不是所有人都白首皓經,妄圖從一本論語中找所有問題的答案。

荊軻自然想不了那麽遠,他隻是對來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既然對方點名要見自己,這裏又已經是昭國境內,跑是跑不了的,況且沒完成太子丹所托,他也不可能一走了之,看來無論來人身份如何,總是要見的。

荊軻將韁繩放下,一躍下了馬車,正了正衣冠,扶劍而前。身後,秦舞陽手心緊攥,牢牢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