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九章 放棄
牢頭大人?
這個稱謂讓牢頭滿臉的橫肉都為之抖了一抖。
然而看他緊咬的牙關,卻顯然不是高興地。
整個廷尉署,能夠稱大人的,隻有一人。
而那人顯然不是他一個區區牢頭。
剛才的滿臉喜色立刻褪去,臉色重歸慘白,肥碩的牢頭從腰側抽出鞭子(按律應當是掛在腰後),三兩步便“滾”到了張靖的牢房前。
若非親眼看到,張靖很難想象,以牢頭的渾圓身材,竟能如此敏捷。
“除了馮大人外,廷尉署上下,沒有大人。爾諂媚看守,依律當鞭五。”牢頭的大臉貼了上來,眼中的凶殘光芒讓見過了惡徒的張靖都有些心驚,“你最好是自脫了衣服!若讓老夫上手,場麵須不太好看。”
這……
張靖微微張口,神情稍顯怔愣。
這條律令,曾身為縣丞的張靖自然再清楚不過。
但他沒有想過這個看起來腦滿肥腸的牢頭竟也熟悉律令,並且執行得如此果斷。
沒給張靖多少發愣的時間,牢頭見張靖竟似有所拖延,立刻命人打開牢門。
牢門一開,兩個等在牢頭身後多時的獄卒拎著木棍便走了進來,看那架勢,是要先給張靖送送骨頭。
張靖見狀趕忙放開柵欄後退了一步,“我脫,我脫!”
獄卒對視一眼,然後在牢頭的示意下停下了前行的步子,但仍就站在張靖身旁。
“敢問牢頭,”張靖一邊脫著衣服,嘴上卻也沒閑著,語帶期望地急忙問道,“是王上下詔,要立扶蘇公子為王太子了嗎?”
若是能得知此事,便是受他幾鞭子也無妨了。
牢頭抹了一把腦門上因為方才劇烈運動而冒出的油汗,兩腮的肥肉聞言忽閃了一下,一邊提著鞭子的握把走進牢中,輕甩了一下之後嘟囔道:“五日之後即為敕封大典,這才有了你們這些驢蛋子的好日子。”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雖然鞭子的響動讓張靖肌肉緊繃,不過他的臉上還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連脫衣服的速度都加快了幾分。
牢頭神色稍微有些古怪,輕笑一聲,讓張靖轉身扶牆,然後略帶敷衍地甩了他五下鞭子,隻給他的背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印記。
這力度,讓張靖已經使勁咬緊的牙關稍有鬆動。
“行了,穿上吧。”
幾聲清脆的鞭響之後,牢頭收回了鞭子,轉身走了出去。
在他身後,兩名獄卒一人警告著轉過身來的張靖不要靠近,一人重又鎖上了牢門。
張靖以為牢頭是扶蘇的支持者,因此在他恭賀之後手下留了情。
但為防止牢頭又以為他諂媚,張靖並未稱謝出聲,隻低著頭穿衣不言,心中還想著等太子受封之後,自己的苦日子或許便到了頭。
然而就在張靖穿好衣服之後,本已走到大門口台階上的牢頭還是轉過了身。
“你究竟知不知道,為何未經廷尉審訊,你二人,”牢頭指了指張靖與他對麵的黃染,顯然作為牢頭,他是知道自己手下關押之人的底細的,“就被直接下了死牢?”
言到此處,黃染也提起了精神,“實不知曉,還請牢頭告知。”
按律來說,即便是大逆之罪,昭律也是嚴禁不教而誅的。
“果然不知啊……”牢頭笑容愈發古怪,然而忍了忍,還是沒打算告知他們實情,畢竟多嘴多舌的,在廷尉署幹不長久。
若是為廷尉大人知曉……
牢頭腦海中閃動過一些讓他渾身不舒服的畫麵,這讓他決定三緘其口。
“不知道就算了,好好吃喝幾天罷了。”
說完這一句,牢頭轉身便帶著人離開了這一區域,任由黃染與張靖在身後再三懇求,也不再理會了。
直到大門再度關上,牢獄中重新恢複了灰敗和幽暗,張靖仍然將臉靠在柵欄邊,目光灼灼地看著對麵的黃染。
“再有五日,你我二人再忍五日便好了!”
不同於張靖的自信,黃染在牢頭關上監牢大門之後,便沉默地低下了頭。
聽聞張靖言語,黃染緩緩抬頭,以一種幾乎憐憫的目光看了這位前任同僚一眼,麵色慘白地歎息道:“事到如今,你還沒明白嗎?”
原本黃染雖然沒有對獲救抱有希望,但是也沒有如今這般完全與其他牢中之人一樣的死意。
這是隻有徹底放棄了所有希望的人,才會有的狀態。
說完這麽一句,黃染似乎用完了所有力氣,雙手放開柵欄,重新沉默了下去。
張靖見狀心中略過不安,疑惑問道:“黃兄究竟何意?明白什麽?還請明言。”
關係到自身命運,由不得張靖不細細追問。
又是一聲歎息,畢竟曾為同僚,又因為同樣的信念而下獄,黃染到底不忍對方臨死之際還被蒙在鼓裏。
“那牢頭為何要問我二人知不知道為何會不經提審就被下到死牢,卻在問過之後不回答?”
張靖對此自然也有疑慮,然而心中都是獲救的心思,並未深思,“想來是牢頭故弄玄虛,他自己也不知道罷了。”
“在你我將死之人麵前,有何故弄玄虛的必要?”黃染笑得比哭還難看,數日未曾打理而顯得無比灰敗的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將他的神色渲染得更為衰敗。
“張兄啊,你仔細回想回想,牢頭為何鞭你不重,又為何要問你這句?”
“因為我說了恭喜扶蘇公子。”
“不錯,那為何之後又說‘果然如此’,然後對此事底細又閉口不言呢?不過是憐憫你罷了。”
張靖心頭閃過一絲陰霾,臉色逐漸陰沉了下去,然而依然口硬道:“想來不過是牢頭欣賞於扶蘇公子罷了。”
“真是這樣嗎?”黃染不再站在柵欄前,反而轉而背靠著欄杆坐到了地上,“其實你已經有所猜測了,我說的對嗎?”
“我們已經被放棄了。”黃染並未得到張靖的回應,仍然自顧自說了下去,“武功縣民,也已經被放棄了。
“公子可以用一個太子之位去換韓非,卻未必會願意來換你我,和數千黔首。或許,我等如今情狀,也是……有意為之,不讓你我言多有失而已。”
張靖仍然沒有回話,黃染在說完這一句之後也沒有繼續了交談下去的興趣。
牢房中又恢複了之前的無邊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