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三章 置之死地

解決了一個問題,又冒出了無數個問題。

樗裏偲現在滿腦子都是各種關於熊啟,還有華陽夫人的問題。

圍欄邊人多眼雜,為避免兩人的密談為人警覺,扶蘇向樗裏偲示意,兩人進到船艙內再說。

樗裏偲自無不可,然後剛一進門,還沒等扶蘇落座,一連串問題便砸了過來。

首先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武關之謀有熊啟的參與嗎?為何要幫助胡亥封侯?還有……”

“慢慢來,一個一個來。”

扶蘇苦笑不已,他當時聽聞熊啟袒露心扉之後,同樣是一腦門子問題,就如今日的樗裏偲。

但理解歸理解,扶蘇仍對這種機關槍似的問題招架不住。

樗裏偲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剛才一連串提問所消耗掉的氧氣全部吸回肚子裏去。

良久,在扶蘇試探性的目光下,樗裏偲點點頭,問出了第一個,也是他最關心的問題:“熊啟是什麽時候……被夫人收入麾下的?”

扶蘇還未回答,樗裏偲伸出一手,示意他有猜測要說,“是王上顯露出要封公子為太子的意圖之後?”

這是很合理的猜測。

那時胡亥敗局已定,熊啟赴楚國做攝政的未來也已經浮出水麵,連趙高都有了一絲另投別處的衝動,更何況是本就與胡亥關係不深的熊啟。

而在赴楚攝政之後,如果能與大昭太子建立同盟,無論是對熊啟,還是對他治下的楚國,都有莫大的好處。

事實上,這也是扶蘇一開始的猜測。

然而,“並不是,”扶蘇搖搖頭,給了皺眉的樗裏偲一個否定的答案,“要更早。”

更早?

樗裏偲眉頭蹙得更深,懷疑地看了扶蘇一眼,然後換了一個答案,“難道是留城之戰時?那時大楚敗局已現,以熊啟的才智,結合他在朝堂上所能獲得的信息,猜出王上與公子的下一步戰略也並非匪夷所思之事。”

當然有可能,連熊槐憑借母親的隻言片語都能推測個八九不離十,熊啟隻要在獲得更多信息的條件下能夠猜得出來,也並不是太難的事情。

然而很可惜,這個答案同樣不是正確的謎底,“要更早。”

這一下,樗裏偲才真正開始鄭重其事。

因為如果時間還要更早,那就意味著一件事。

從樗裏偲恍然大悟的表情中,扶蘇知道對方明白了過來,笑道:“要繼續猜嗎?嗯,事不過三,你還有一次機會。”

樗裏偲苦笑搖頭,“如果是在敗局已定之前,那就說明熊啟之事應該是早有預謀。”

雖然對夫人的評價已經是前所未有的高,但事到如今,樗裏偲發覺自己仍是小覷了這位看似在入昭為夫人之後就隻在宮中謀劃的華陽夫人。

這位對於天下格局的洞悉以及謀劃,看來遠遠在自己之上。

不過話雖如此,樗裏偲還是要利用這最後一次機會,“想必是在熊啟入昭不久。”

“是的。”

雖然樗裏偲給的答案非常模糊,幾乎不能稱作是時間點,但能夠猜到這點,已然是極限了。

猜出來歸才出來。

但真當從扶蘇那裏驗證了自己大膽猜測的結果,樗裏偲仍是為之震撼不已。

“這已經不是先走了一步那麽簡單了……這簡直是先走了一百步。”

這完全不誇張。

若說夫人可以猜得到昭楚之間必有大戰,甚至能夠猜到齊楚可能的同盟,這都有可能。

“但這是如何做到的?甚至讓熊啟願意放棄王位?”

“並非是放棄,而是延後。”

樗裏偲更為不解。

“何謂延後?”

“一開始,熊啟所打的主意,的確是扶住一個傀儡,也就是胡亥,來作為攪亂大昭政局的棋子。”

樗裏偲點點頭。

這與他,以及扶蘇最初的判斷一致。

“也就是說,直到胡亥封侯為止,熊啟的所為其實都是在為這一謀劃服務的。”

“沒錯,因而我在華陽宮中怒斥其人,便不算冤枉了他。”

公子偶爾的小心眼有時候的確讓人啼笑皆非。

“然後夫人卻從中發掘了可以讓熊啟改變立場的方法?”

扶蘇先是點點頭,然後卻又搖了搖頭,這讓樗裏偲又有些疑惑。

“實際上,熊啟的立場從未改變過,都是要留存楚國,以及讓推動楚國完成變法。”

“變法?”

這個最近常為扶蘇念叨的詞語自吳起失敗以後,就很少再與楚國聯係到一起了,這與熊啟的轉向有何關係?

“楚國絕不是昭國的敵手,就算能夠聯合起齊、趙、魏等國也做不到。

“列國對於大昭的全麵落後,看似是在於國力、民風,但究其根本,實際上還是在於變法。昭國變法,令全國上下用心在一,因而戰無不勝。

“而無論是楚國自身,還是合縱各國,都會麵臨一個無可解決的窘境:用心太亂。不同於大昭無論是對外征戰,還是對內聚力,通過商君法度,都可以做到所有力量都往一處使,但列國做不到。

“這一點,楚國做不到,列國同樣也不能。從伐魏、伐楚兩戰,以及這期間列國之間的紛爭,比如燕楚分齊中,完全都看得出來。

“為了沒人做出改變?是六國沒有聰明人能看得穿嗎?當然不是,列國智者多如煙海。隻是因為積重難返而已。

“還是以楚國為例。為何自楚悼王之後,列位楚王,包括雄心之盛虎吞江淮的懷王在內,都沒有下決心變法呢?

“不是不能也,實不能為也。楚國是一個建立在氏族製度上的國家,若要變法氏族,等於是要抽出楚國的根基。

“昭、景、屈,這些氏族不止是在鄉野,甚至整個楚國如果不用這些大族之人,就會立刻陷入無人可用的窘境。

“那麽一旦對大族動刀,不用昭國用兵,楚國自己就會崩塌掉。”

這樣的分析,樗裏偲自己也做過,與扶蘇也多有過交流,因而聽起來並不吃力。

雖然其中有著不少後世的思想,比如國家政體等,但這樣的思想其實在戰國時代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接受。

確定樗裏偲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扶蘇便開始了接下來的解釋。

“在昭國的這一段時日,熊啟可是一點都沒有閑著。單從那日朝堂上,就新法推行而做的辯論,就可知熊啟對於商君法度,至少是有一定理解的。”

“熊啟是在尋找救國之門?”

“是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讓楚國留存下去。然而隻要楚國不從根本上變法,就永遠不會是大昭的對手,但如果要變法,就等於是自取滅亡。於是熊啟陷入了死循環。”

陷入死循環的不隻是熊啟。

所有楚國的有識之士對此都一籌莫展。

屈原選擇的做法是利用楚王之死,將楚國上下凝聚起來,與大昭賭一個萬一之能。

熊橫,還有公子蘭,選擇的是找到與昭國共存的方法,以圖等到昭國衰弱的契機。

畢竟在春秋戰國曆史上,還從未有一個國家能夠長久強盛下去。

但他們都未曾有機會真正如熊啟一般,在昭國以高官的姿態,設身處地地感受過大昭的強盛和不可戰勝。

而有過這樣機會的熊啟選擇了一條與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

“熊啟是想置之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