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一章 最後的願望

“兄長瘦了。”

這是那夜之後,華陽夫人對楚王所說的,第一句話。

也是她的第一反應。

清臒了許多的楚王熊槐聞聽唯一胞妹的言語,稍顯怔愣之後便掛上了意味複雜的笑意,“是啊。”

此處位於深宮之中,觀殿中的考究裝飾,以及楚王身上的錦繡華服,王上顯然沒有虧待這位妻兄。

“都下去吧。”

華陽夫人隨意招手,宮人們都在行禮之後快速退出,隨著最後離開的宮女輕輕合上殿門,兩位兄妹終於再次得以毫無打擾地四目相對。

“不怕昭王政生疑嗎?”熊槐指了指合上的房門。

“王上不會疑我。”華陽夫人毫不在意地揮袖,似乎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者哪裏會有不疑的人。

熊槐心中不以為然,卻隻是笑笑,沒有將這話說出口。

何必呢?

疑或者不疑,又與他何幹。

在那日之後,他就已經決心不再關心熊華如何了。

即便這次出乎預料的見麵,自己並未如之前所想的那樣大怒,但心灰意懶之下,熊槐早已不再在意任何俗務了。

熊槐端起酒爵又一飲而盡。

是楚酒,昭王倒真是沒有在細節上虧待自己。

華陽夫人眉頭微皺,她沒有想到一向不服輸的兄長竟然有了沉迷杯中的跡象,“王兄不關心楚國戰事嗎?”

熊槐又滿上了一爵,聽聞熊華發問,冷笑一聲,“關心不關心,昭王都不會放我,那又有何區別?”

華陽夫人眉頭皺得更緊,“楚軍在留城大敗,不日或將求和。”

“留城?”說著不在意,熊槐仍舊在腦中構想出了楚國的地圖,“那不是在……”

“彭城左近。”華陽夫人語氣中難免有了驕傲,“是扶蘇,勝了項燕。”

隨後,夫人又補上了一句,“十萬對四十萬。”

這一下,即便是坐擁南疆三千裏沃土的楚王也難免有些驚訝,昭軍勝過楚軍一場不難,但扶蘇以弱勢兵力的聯軍戰勝項燕的精銳楚軍,便沒那麽容易了。

見楚王隻是略微表示驚訝卻並不說話,夫人想了想繼續道:“如此一來,要恭喜王兄了。”

熊槐猜到了妹妹要說什麽,聞言挑眉道:“喜從何來?”

“此次伐楚本就是為了給王兄正位,如今大昭勝利在即,王兄豈非很快就可以歸國了。”

熊槐幹笑兩聲,“若大楚獲勝,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大昭勝了,沒了利用價值,我這個‘前任楚王’自然最好是‘急病而亡’。”

“王兄通透。”

既然楚王神智清楚,華陽夫人也便沒有再隱瞞下去的必要了。

熊槐見此,隻是輕輕歎息一聲。

在被囚禁的這幾個月間,少有最愛的生魚片可吃的熊槐日漸消瘦,與之相對的,他時而頭腦混沌的現象卻反而有了減輕。

對於自己的未來,熊槐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除非楚國能夠獲勝,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勝,否則他是絕不會有逃脫囹圄的可能的。

“既然如此,王妹何必要來見我?”

“鄭袖赴昭避難,此時正在我宮中。”

原來如此。

鄭袖不是黃歇等人的敵手,這並不令人意外。沒了正統楚王在手,鄭袖充其量不過是一介普通女子而已。

而要躲避黃歇,尤其是太子一黨的趕盡殺絕,昭國顯然對鄭袖而言,是最好的避難所。

“還帶著王兄最小的兒子。”

要帶著公子出逃,可遠比鄭袖獨身離開難得多,熊槐不相信此中沒有昭國的幫助。

華陽夫人也沒有絲毫掩飾的意思,痛快承認了昭國在此事中的作為,“黑冰台為此出力頗多。”

若是留在楚國,這個最小的兒子恐怕難逃夭折的命運。

因此對於昭國插手楚國宮廷事務,熊橫即便有所不滿,也隻能在無奈中透著些許慶幸

而且,對於王妹在數月後的突然造訪,熊橫心中也有了計較。

“昭王想要我公開承認屈原的謀刺?”

雖然被屈原的謀刺所激怒,但畢竟以楚國社稷為重,楚王熊橫無論麵臨如何威逼利誘,都拒絕公開承認屈原的行刺,也從未對熊橫的繼位表示不滿。

看著眼中清澈一如少年時的王兄,華陽夫人心中感慨,若是早數年,哪怕是數個月,王兄能有這份通透,或許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

“不錯。”

“不可能。”

不出所料的是,楚王依然毫不猶豫地拒絕。

“王兄不為自己考慮,竟也不為後人考慮嗎?”

“後人?幼子是後人,熊橫便不是了嗎?”

熊橫對華陽夫人的勸說嗤之以鼻。

如果承認了屈原的謀刺,那麽屈後的兒子,又因為屈氏和黃歇的支持才得以繼承大統的熊橫,怎麽可能不在壓力下被迫遜位。

而由此導致的國內動蕩,更不知會讓多少人頭落地。

“這同樣是為了熊橫。”對於兄長的態度,華陽夫人早有預料。

雖然知道必然是對方,以及昭王的陷阱,熊橫仍忍不住問出了疑惑,“為何是為了熊橫?”

“僅僅是兩國結盟,就足以讓屈原鋌而走險行刺王兄,若是熊橫到了必然要割土求和的地步,王兄認為屈原會如何?”

“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屈原不會……”

“真的不會嗎?”

華陽夫人冷笑不已,步步逼問,“為了對抗昭國,屈原是不惜玉石俱焚的。連王兄都可以行刺的他,難道還會在意一個繼位還不到半年的新王?”

相比於根基早已深厚的熊槐,繼位全憑屈氏與黃歇輔佐的新王熊橫,連宮中衛士都是屈氏負擔,麵臨屈原的行刺,是更加沒有反抗能力的。

這一點,熊槐同樣心知肚明。

然而,熊橫仍在負隅頑抗,“還有黃歇……”

“黃歇快死了。”

華陽夫人冷得如同數九寒冬的聲音讓熊橫手腳冰涼,“怎麽會……”

“黃歇本就痼疾纏身,在屈原隱於幕後之際,將整個楚國重擔都扛於一肩的他,更是病入膏肓,早已難活了。

“況且以黃歇的君子之風,如果王兄不親自承認,他哪裏會懷疑一向清風霽月的屈子竟是逆臣賊子?”

“橫兒並非愚魯之人,他定然……”

“橫兒自幼與我親近,我自然知他為人聰慧。”華陽夫人絲毫沒有給熊橫半點能夠喘息的機會,“但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孝順忠厚。”

一語中的。

“王兄真的以為,橫兒會對師長動手嗎?”

“……”

熊橫唇角囁喏良久,卻終於再找不到言語。

“去將鄭袖叫來。”

“王兄?”華陽夫人麵露不渝,不曾想到了這樣的時候,熊橫竟然還在考慮兒女私情。

“將鄭袖叫來。”熊橫又說了一遍,語氣加重了許多,“見過她之後,便一切如你等所願。”

並未過多猶豫,雖然很是對鄭袖不滿,華陽夫人畢竟還是顧念著兄妹之義。

看著已經麵露決然的王兄,華陽夫人到底軟了心腸,“便如兄長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