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零章 租傭調
不同於楚國梅雨天的昏暗壓抑,豔陽高照的鹹陽城,則是一副令人精神振奮的景象。
能不振奮嗎?
上將軍與前將軍兩人分別領軍直逼壽春倒在其次,畢竟昭人從來就沒懷疑過,自家在對陣楚軍之時會有何錯漏。
更令人驚喜的,原本讓人擔憂的留城戰事,竟在扶蘇公子的妙招迭出之際取得了大勝。
若是公子麾下都是昭軍,老昭人或許還不會那麽擔憂。
但畢竟,能為公子驅使的,卻大多都隻是趙人和魏人。
趙人倒也罷了,畢竟趙軍的戰力還是能稱得上斤兩的,可魏人?
還是算了吧。
說是精兵,能不給公子拖後腿就不錯了。
之後,泗水之戰大敗的戰報,在給老昭人“早知會如此”的心境之外,更多的,還是對公子的擔憂。
雖說公子在給王上的信中言之鑿鑿說自己守得住,老昭人也願意相信從不大言誆世的長公子。
可老昭人都是懂得戰事的,於是在泗水被斷後,對於公子的擔憂卻仍是少不了的。
然而公子到底還是那個能給老昭人不斷帶來驚喜的公子。
就連最為樂觀的昭人也隻能想想公子能在宿將項燕的強大壓力下守住留城,卻從沒想到公子竟然真的隻以手中的“雜兵”,憑借令人驚歎的靈性戰術,戰勝了方方麵麵都處在絕對優勢的名將項燕。
而這場令人驚歎的勝利,讓鹹陽城巷之中的熱議更為喧擾。
熱議的內容,卻與戰事無關了。
能讓聞戰而喜,且家中幾乎都有男丁參與進了伐楚之戰的老昭人能夠將議論重點放在戰事之外的,隻有一件事。
國本之立。
自家王上什麽都好,隻是遲遲不立公子為太子這一點,多少讓老昭人有些不解。
若是自家有這麽出彩的子弟——絕非是對公子不敬——恐怕早已被妥妥地立為後子(置後律中規定,隻有一個男丁可以承襲爵位,這個男丁就被稱為後子)了。
王上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國本,總讓老昭人心中有些隱約的擔憂在。
雖說王上日前有立公子為承國君,又前所未有地將年幼的王孫封為嗣國君,用意令人驚喜,但畢竟公子一日未能得立太子,那麽在事事都講求一個“依法”的昭國人心中,大昭便一日沒有真正的繼承者。
這些街頭巷尾的議論,當然都會通過各種渠道而為掌管王上耳目的使者們知道,然後又逐層報至王上。
此時,中書令趙高便在小意掩藏著自己的心思,小聲將市井言論細細報予王上知曉,此中並無添油加醋。
趙高幾乎可以肯定,早在自己報告之前,王上必然已經從其他渠道得知了這些,自己添油加醋隻能是畫蛇添足之舉。
有時候,實話實說才是更妥當的方式。
尤其是在這位王上跟前。
然而稍有意外的是,一向將權力拿捏得死死得王上聽聞此事卻並未有任何可見的情緒波動。
以往即便是王上如何擅於掩蓋心事,跟隨這位主子已有三十多年的趙高也能從蛛絲馬跡中得到模糊推斷。
而連他都看不出任何波動,那就隻能說明王上是真的並未在意。
這一不尋常的情況,立刻讓趙高警惕了起來。
難道王上真的有意將扶蘇立為太子?
趙高脊背一陣發涼。
第一個念頭是立刻向胡亥示警。
然而緊接著的第二個念頭卻是……此時投向公子扶蘇,還來得及嗎?
若是在五、六年前,趙高是絕不會做此想的。
那時扶蘇對於閹宦的不屑態度還在其次。
作為一個奴才,趙高對於些許的歧視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真正讓趙高選擇站在扶蘇對立麵的原因,還是在於王上的態度。
對於這位長公子的崇儒遠法,王上心中的不喜,最是瞞不過比華陽夫人還與王上朝夕相處的趙高。
或早或晚,王上必會將扶蘇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這是趙高早早就做出的判斷,並且幾乎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判斷。
直到近幾年。
仔細想來,自己的動搖,似乎是從王上親自為公子扶蘇加冠的那日開始的。
王上那日的出神,意味深長。
時間在一主一仆之間的沉默無言之中悄無聲息地流走。
“中書令可知,口賦是何時起征的?”
嬴政突然的開口,讓趙高從沉思中瞬間驚醒。
“回王上,是孝公十四年。”雖是突然被問,精通《昭律》的趙高仍是立刻作答。
“嗯。”嬴政的視線並未離開奏疏,而是繼續看了下去。
未等趙高明白王上問這個是何意,就聽昭王繼續問道:“重嗎?”
這一問沒頭沒尾的,足以讓人摸不著頭腦,趙高卻對答得胸有成竹,“重於千鈞。”
“不過一丁一算而已,也重嗎?”嬴政並不太理解。
“對於高門大戶,或者有高爵在身之家而言,自然不算重。”趙高當然知道王上的疑惑在哪裏。在大昭,每一個男子成丁之後,國家都會依法賦田,因此按理來說,要交上口賦並不困難。
而且對於有爵位之人而言,國家還未增加更多的田地,到了公乘以上,還可以免役,因此理論上來說口賦算不上什麽重負。
“然而對於無爵,或者爵位不高的黔首而言,口賦之算,甚至足以令人家破人亡了。”
嬴政眉頭一挑,似乎對此頗為驚訝,對比之前聽聞的街頭巷議時的無動於衷可謂天差地別。
“為何?”
“因為田租與徭役。”
“嗯。”
又是皺眉嗯了一聲,嬴政便不再多問下去了。
趙高也便識趣地住了口,不再多做解釋。
田租便是土地租,是按照占有私有土地的多少,向國家交稅的製度,這種稅務曆朝曆代都有,不必多做解釋。
而所謂徭役,是指按照昭律,每一個年齡在十六到六十之間的男丁,每年都有依法為國家免費勞動或者服役至少一個月的義務。
原本來講,服徭役的時間一般都會選擇在冬季,而且時間不會太長,即便算上來往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兩個月,不會影響來年的勞作。
但隨著戰國末年戰爭時間、範圍的加劇,徭役的時間也隨之越來越長,已經嚴重影響了普通民眾的土地勞作。
然而土地荒廢了,該交的田租與口賦卻不得不交。
若是在豐年,黔首們還能勉強交得起,如果遇到荒年,交不起租的便隻能借高利貸。
而還不上高利貸的結果,便是土地被兼並,但地租不用交了,口賦還是得交。
被逼得沒辦法,百姓隻能想辦法將自己依附於有官爵以上爵位的大戶,以免除交稅。
實際上,哪怕還能夠保有土地的自耕農,為了避稅,往往也會選擇托庇於大戶,成為實際上的“匿田”者。
如此一來,國家非但收不上口賦,甚至連本該收到的田租都收不到。
農民與國家雙雙受害,唯一獲利的,就隻有高門大戶。
王上沉默的時間長到了讓趙高不安的程度。
趙高心中百爪撓心,終於忍不住長起脖子偷偷去看。
隻見奏疏之上三個大字熠熠生輝。
“租傭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