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章 隻有兩人

從戰略到名義,從地理到人文,趙、魏兩方麵的辯論圍繞著東顧與南下幾乎將方方麵麵論了個幹淨。

卻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是自然的,兩方最為關切的利益是截然相反的,能聊通順才是有問題。

在兩邊達不成一致的時候,就需要一個仲裁者來進行最高裁決。

這個人選是現成的——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欣賞著的公子扶蘇。

身為聯軍的最高統帥,至少在理論上,他對於出兵方向自然有著一言而決的權力。

然而扶蘇的樣子,似乎一點也沒有想要做出直接仲裁的意思,看起來對於兩邊越吵越上火的情形視而不見,毫無對其有可能影響聯軍團結的疑慮。

而且看同樣位列坐席的扶蘇三位智囊,樗裏偲、李清、甘羅三人,也絲毫沒有加入到討論中的意思。

同樣沒有參與進兩方辯論的龍陽君,有暇將四人的表情動作全部收入眼中,對此自然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扶蘇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由來,隻會有兩個可能性。

要麽,是扶蘇果真如自己所說,希望通過兩方的辯論,來規劃聯軍未來的進軍路線。

但這可能性很低。

扶蘇謀定而後動的性格就決定了他不可能到了事到臨頭才去想下一步該如何做。

而另一個可能性,就是扶蘇,或者說昭國方麵對於下一步的戰略早已有了細致的規劃,那麽所謂的軍議,不過隻是扶蘇作為試探與觀察的方式而已。

後一個可能性,相對來說更為符合扶蘇的性格習慣。

那麽問題是,昭國對於未來的戰略是有著怎樣的規劃呢?

將龍懋與趙括的辯論隔絕在心神之外,龍陽君開始跳出兩方的打算,專心思考起昭國可能的戰略。

要思考昭國的戰略,除了麵前不明動向的公子扶蘇之外,有一個人是如何都繞不過去的。

當然是昭王政。

眾所周知,昭王政滅楚之心從未淡過。

當年之所以同意華陽夫人的請求,最關鍵的一點還是在於嬴政不希望滅楚的大功被當時大昭的實際掌控者丞相呂不韋奪取。

以當時呂不韋遠超當日後勝的權勢和能力,若給其再有滅楚大功,嬴政的地位必將岌岌可危,甚至連親政都是奢望。

而在呂不韋倒台之後,大昭在做東出滅國的第一步盤算之時,嬴政首先考慮的,仍然是滅楚。

隻是當時群臣都沒有自信能夠滅亡一個土地人口都遠超大昭本土的萬乘之國,尤其有上將軍王翦的極力反對,這才讓嬴政堪堪打消了直接滅楚的打算,轉而滅韓。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極為正確的選擇。

但經此兩事之後,天下人也都明白了,滅楚,一直是昭王政的心病。

世人雖然明白昭王政當日阻止滅楚的原因,但事到如今,無論別人如何去想,昭王政自己總會拿自己與亞父呂不韋作比。

當日的呂不韋都有能力滅楚,那麽今時今日所掌國力遠勝亞父的昭王政,難道就做不到嗎?

恐怕在他心中,何時能夠滅楚,何時才是昭王政向自己證明,自己已經完全超越了呂不韋的陰影了吧。

心病還須心藥醫,嬴政心病的良藥,自然就是滅楚。

那麽扶蘇如今的態度,就值得玩味了。

難道是昭王政想要滅楚,但扶蘇並不認同嗎?

想來也有道理。

扶蘇為何雖然不是太子,但卻有著遠超其他公子的地位和聲望?

若說扶蘇能力優秀,文武全才,仁義禮智信俱全,故而深得百姓愛戴,這龍陽君是承認的。

而且就這幾日親自觀察來看,扶蘇的“賢公子”之名,並非是昭國朝堂自家吹噓起來的。

至於其人甚至有能力與大家尉繚子合著兵書一事,雖然或許有些誇大的成分,但扶蘇的“知兵”之能,在經過留城之戰大勝項燕之後,恐怕無人會再有疑問。

但撇除這一切,扶蘇在最初能夠有機會從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原因便在於四個字:子以母貴。

而華陽夫人的地位之所以高居後宮之首,原因就在於楚國。

隻要楚國一日強盛不衰,華陽夫人就永遠不用擔心盛寵衰落。

那如果楚國被滅了呢?

公子扶蘇還會有如今在昭國的地位嗎?

華陽夫人還能在後宮中隻手遮天嗎?

恐怕應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想透”了這一點的龍陽君,此時看向公子扶蘇的眼神,便多了一些不明的意味。

昭王政與自己繼承人之間發生了問題,魏國該如何謀利?

曆史早已證明,魏國要強盛,首要的事務就是“弱昭”。

兩國此消彼長了多少次,這一點便被證明了多少次。

扶蘇想要存楚,昭王政想要滅楚,那麽這次的軍議目的,顯然就是要給扶蘇自己的存楚行為提供解釋。

那麽,龍陽君便不能讓他得逞。

無論出於擾亂昭國,還是滅楚以成全魏國,龍陽君都要打破扶蘇的“如意算盤”才行。

“兩位所說各有道理。”想到此節,龍陽君決定不讓公子扶蘇繼續隔岸觀火,先將其拉下水再說,“卻不知公子以為,哪一方所說的更符合心意呢?”

這是要逼扶蘇先行表態了。

因為龍陽君認為,至少公子扶蘇是希望存楚的。

畢竟楚國一亡,他與華陽夫人的地位想必會受到影響。

在這一點上,龍陽君算是猜對了。

但他有一點猜錯了。

那就是扶蘇的確收到了鹹陽的加急文書,但是其上所寫的內容,卻與他的猜測相去甚遠。

龍陽君想逼迫扶蘇表態,不是因為扶蘇想要存楚

被認為有著“心病”的昭王政,根本就沒打算以滅楚,作為證明。

龍陽君遠遠低估了未來始皇帝的心胸,和他的氣魄。

嬴政的眼光,早已遠遠超出了呂不韋所為他編織的藩籬,又哪裏再需要任何事情以證明呢?

他同樣猜錯了扶蘇之所以要召開軍議的目的。

“扶蘇以為,的確應當與齊王合兵一處方是上策。”

扶蘇言語一出,龍陽君便冷笑不已,這位大昭長公子,果真希望存楚,甚至不惜與昭王決裂,看來的確是自以為有恃無恐。

那麽接下來應該是要分兵給自己南下,以作為敷衍昭王的目的了?

“但彭城不可不守,故而請龍陽君領兵三萬,配合龍懋將軍以固守彭城,不可有誤。”

此話一出,原本的冷笑便凝結在了龍陽君的嘴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直到扶蘇宣布軍議結束,眾將各自出門,龍陽君看著天空中閃爍的星辰,仍有些不敢置信。

扶蘇居然連表麵功夫都不做給昭王政看了嗎?

直到看到趙括的得意表情,龍陽君這才明白了扶蘇召開軍議的意圖。

扶蘇不是膽子大到了可以無視昭王的地步,而是昭王並未想要滅楚。

難怪趙括一直都未去請扶蘇說話,想必他一早就得了扶蘇的準確消息。

兩人今日所做,不過都是做給他龍陽君看的把戲罷了,兩人肯定早有聯係,軍議的目的就是為了將軍權徹底奪走而已。

當日,扶蘇便是以同樣的方式,聯合他龍陽君去坑的趙人,如今被趙人夥同扶蘇坑了回來,也算是自作孽了。

隻是扶蘇如此兩麵逢源的行為,讓他想起了一個與扶蘇同在昭國朝堂上的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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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風大,甘相還是要注意身子。”

嬴政手中下棋未停,隻命宮人為突然打了兩個噴涕的甘茂披上外套。

謝過王上的體諒,甘茂看著被吃掉的“弩車”,撇了撇嘴角。

明知晚間風大,為何一定要在涼亭裏下棋。

況且跟昭王政下棋,簡直是一種折磨。

兩人所下的,並非是扶蘇改為十九道縱橫的圍棋,而是他的另一項“發明”——象棋。

相比於每個棋子之間都關係平等的圍棋,象棋的棋盤範圍更小,殺伐氣更重,且每個棋子之間都有與實際相符的差別。

故而象棋更被人認為是將相,與帝王之棋。

可實際上,雖然天賦不差,但因為沒什麽時間練習技藝,嬴政其實是個臭棋簍子。

然而沒幾人下得過這位昭王政的。

倒不是因為嬴政是昭王,故而沒人敢下贏他,而是真的沒人贏得了。

因為“落棋無悔”這句話在嬴政這裏是講不通的。

“既然是帝王之棋,那就該按帝王的行事準則來下。”嬴政為此振振有詞,“哪有帝王不可以反悔的。”

甘茂辯才無礙,能將列國攪得天翻地覆,可麵對擺明了不跟你講道理的昭王政,也隻能敗下陣來。

反正能與王上下棋,本身就已經說明王上的器重,又不是非要下個輸贏出來。

那點好勝心,甘茂早三十年就沒了。

要不,哪裏能輕易就自行從丞相的位子上下來。

換個對稍微戀棧權勢不去,或者有些好勝心的,哪裏會昭王政一提,自己就放棄權位的。

這隻是心態問題,與年齡無關。

那位比甘茂還大些的禦史大夫大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都半截邁進墳墓的人了,還總跟年輕人較勁。

換了是王綰當年在甘茂的位子,能指望他主動讓賢?

別說是昭王暗示了,就是懇求,也未必能有用。

君不見,這一個月來,禦史大夫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平日的公務中,都一反常態,作為丞相名義上的第一助手,反而屢屢與右相李斯多有齷齪。

“王上這一次,可是險些把相邦的腰給扭了。”

“相邦腰肢柔軟,不算什麽。”嬴政想了想,又把棋子放了回去,隨意接了口。

能夠如此隨意編排一國相邦的人,昭國之中也就亭中這兩位了。

甘茂此時所說的,自然是在不久前的朝堂議事中,李斯突然的轉變態度了。

除了早已識破昭王動向的甘茂,包括扶蘇、李斯在內的所有人,都將滅楚看作了昭王政心底的心病。

這話其實也不能說是錯了。

如果早上十幾年,甚至隻是五年之前,那時若有今日的良機,估計誰也攔不住嬴政滅楚的意誌。

那麽,是什麽變了呢?

甘茂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步妙棋又被昭王以“帝王規矩”悔掉,連撇嘴的動作都省了,他此時所想的,卻並不是棋局,而是那個變化。

“公子此次大破項燕,王上可曾有料想過?”

“不曾。”嬴政很幹脆地承認了自己根本沒想過扶蘇能贏,甚至他都沒想過扶蘇能撐多久。

這本就是台麵上的算計,即便扶蘇自己也對此心知肚明,嬴政沒想要瞞。

無論扶蘇勝敗,其實對戰局的影響都很有限,對於戰略上的方向,更是沒有絲毫影響。

“是啊,老夫也不曾。”甘茂語氣中的歎息意味令嬴政稍有疑惑,“就像老夫就從未想過,公子竟似是早已將視線從楚國一隅之地挪開了。虧老夫在公子上次使楚之時,還曾有過提醒。如今想來,公子雖然麵上佩服,實則心底恐怕在嘲笑老夫的鼠目寸光了。”

對於甘茂與扶蘇的談話,嬴政自然一清二楚。

不用刻意去了解,宮中任何人的一舉一動,嬴政隻要想過問,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瞞過他。

雖然不願承認,但嬴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態變化其實與扶蘇也有些許關係。

身為父親的,總不能比自己的兒子眼光胸襟更小吧?

“改革軍政,推行新法,公子所為,真令人大開眼界。”

話是沒錯,可這一直在孤麵前稱讚,是否有些刻意了?

“甘相想說什麽,但可直抒胸臆,不必搞那些彎彎繞。”

被昭王一語點破,甘茂絲毫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神情流露,這位王上雖然從不刻意探究人心底,但畢竟天賦卓然,甘茂早已習慣了被看穿。

何況,這本就沒什麽好瞞的。

“老夫是在想,王上是否可以考慮立太子,以正國本了?”

即便是嬴政,在甘茂提起此事之時也不由地怔愣了片刻。

按理說,扶蘇根本不可能,也不會有那個膽量將甘茂拉入自己的陣營的。

別說是曾位極人臣,如今也同樣為嬴政所器重的甘茂,就連他跟禦史大夫之間的“默契”,都隻停留在默契階段,就連這點默契,都要遮遮掩掩。

更何況,就嬴政自己知道的,扶蘇甚至與甘茂一直並未有過私交。

為何不是一向對扶蘇關愛有加的上將軍,也不是將扶蘇已經視為嬴氏未來保障的宗正嬴白,反而是關係隻停留在“公事”上的甘茂,來對自己提出此事。

甘茂自然對王上手上那片刻停頓的意味一目了然,笑著道:“甘茂此生識人無數,但讓老夫真正覺得看不透的,隻有兩人。

“一位便是王上,另一位,卻是扶蘇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