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二章 衝陣

韓信並未走遠。

倒不是因為此時的留城並非比城外更為安全。

已經殺紅眼的兩軍忘我地糾纏在每一塊城磚之上。

盡管扶蘇手中最後的底牌——以昭軍為班底的親衛軍作戰奮勇且戰力驚人,然而每時每刻,留城都在向著更深的深淵劃去。

尤其是被兩位主帥都暫時放在腦後的北門戰局,更是發生了不隻是韓信,甚至連扶蘇都始料未及的變化。

而是因為韓信要親眼看著自己一手策劃的奔襲,是否能夠帶來他所料想的那般結局。

近了。

近到嬴顯甚至能夠清晰捕捉到那雖未謀過麵卻心知必然是項燕無誤的擊鼓老者臉上,一閃而逝的錯愕。

這短暫的錯愕令嬴顯嘴角微翹的笑容更為嗜血。

得益於昭軍出擊時的好習慣——從不大呼小叫,直到腳下地麵傳來的清晰顫動幾乎令其立足不穩,鏖戰之中疑惑回頭的楚軍將士們,才愕然發現,就在自己背後,不知何時竟冒出來一支急速逼近的騎軍。

“散開!”

嬴顯軍旗一擺,本以箭矢陣向前奔襲的昭軍騎隊飛快向兩翼散開,呈雁行之陣。

並非是以騎對騎的鑿陣,也非尋常以騎對步的迂回。

盡量擴大碰撞麵積以對項燕親衛造成更為強橫的殺傷,才是嬴顯部三千人的使命。

“漂亮!”

盡管在白起帳下已經見識過了數次,但對馬匹的控製能力,昭人那特有的,足以令六國騎士都汗顏的天賦,依然令出身楚越之地的韓信讚歎不已。

或許隻有真正馬背上的民族才能超越昭人吧。

不,即便是當今世上公認馬術第一的義渠人,也未必敢說能夠在馬上與昭騎爭鋒。

脫了裝備也一樣。

畢竟宿將,項燕雖然怎也想不通這股騎兵是從地裏長的還是從天上下的,良好的心理素質仍然讓他在這種突然的錯愕下快速反應了過來。

已經與趙括部犬牙交錯的大部隊是來不及掉頭了,此時回頭等於是將後背暴露給本已瀕臨崩潰,此時卻在援軍到來之後士氣大振的趙括部。

此時能夠為項燕,以及他身後三萬將士護住後背的,便隻有最後的兩千步卒。

“立盾!舉矛!”

一人高的大盾底端被狠狠砸入腳下稍顯濕潤的泥土中,楚軍士卒前後相抵,肩腰用力,準備應對昭騎的衝鋒。

長矛從盾牌的間隙探出鋒刃,令已經結成龜甲陣更添上了刺蝟的外衣。

中原國家對於龜甲陣一向嗤之以鼻,這種極大限製了士兵和統帥戰術動作的陣型從來都隻在西方受到推崇。

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這樣的陣型會起到十分出色的效果。

比如現在。

項燕將自己僅有的親衛排成龜甲陣,就是為了逼迫昭騎放棄正麵衝陣的打算。

在項燕的考量中,即便被譽為列國之中毫無疑問的第一騎軍,可即便是昭騎,在沒有重甲保護的情況下麵對雖然人數較少,但已經結陣以待步軍方陣,也隻能選擇迂回繞行側翼。

這也是龜甲陣最大的弱點——缺乏側翼的保護。

不過如今的楚軍兩翼,雖然有著蒙毅和田楷的不懈纏鬥,項燕部的騎兵仍然凝聚了部分力量,足以在短時間內將這支即將左右散開的騎軍纏住。

而隻要有了這點時間,項燕就能夠做出下一步的反應,將昭軍這出乎預料的最後一招按死。

如果這支騎軍的首領有些許用兵常識,知道騎軍正麵衝擊結陣的步卒會有何等慘烈下場的話。

昭騎的首領,會是沒有常識的人嗎?

韓信握著韁繩的手臂微微僵硬。

趨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嬴顯,還有他的三千騎軍,能夠克服這樣的本性嗎?

耳中隆隆的馬蹄聲如同方才暫歇的鼓點一樣,敲擊在死死抵著巨盾的楚軍士卒心頭。

然而緊張歸緊張,身為大將親衛,已經見識過無數戰陣廝殺的他們,從未想過昭軍會不會真的正麵衝撞而來。

長久的戰陣經驗早已明確無誤,正麵衝撞結成陣型的步卒,對騎兵而言與自殺無異。

於是直到抵靠著巨盾的肩膀上傳來無可抗拒的巨力之時,無論是正麵被巨大衝力撞得飛出的楚軍士卒,還是他們身後的項燕,仍然不敢相信昭騎竟然真的不躲不避,如錢塘一線潮般,全速衝了上來。

骨骼碎裂的聲音隻持續了片刻,但對縱馬踏陣的嬴顯和被蹬踏而過的楚軍士卒們而言,幾乎就是一個完整的生命輪回。

在韓信的視野中,楚軍便如同秋風強壓之下的麥田。

巨盾、長矛,乃至手握這些的楚兵本身,都被死死地壓倒在地,然後被蹬踏而過。

兩千結陣以待,自以為可以逼迫昭騎分散的兩千楚軍,隻一個照麵,便被如同有人用大鏟順著地麵鏟過一樣,被徹底鏟平。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

這便是有著天下第一之稱的昭騎的威力。

然而,就如項燕之前所想的那樣。

衝陣,對於輕騎而言,的的確確就是自殺。

為了方才的一瞬間的衝陣,昭騎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嬴顯沒有大言欺騙。

他完完全全按照韓信所說,率領麾下將士,將他們自己連同身下的馬匹一同,作為為公子,也為大昭開道的武器,全部壓了上去。

僅一次衝鋒,接近一千訓練有素的昭騎便與他們的戰馬一起,永遠躺在了地上。

幾乎是一比二的傷亡比,而且是騎對步。

這在昭國近代戰爭史上絕對可以算得上是最慘烈的傷亡比,即便是在閼與血戰之中,趙奢都沒能做到。

戰場兩端,韓信與項燕都被昭騎的悍然決死而震撼得無以複加。

就連隔了對壘兩軍的趙括同樣心海震蕩。

原來,雖然早已有了無敵天下的戰力,昭人骨子裏的悍不畏死卻從來未曾有過絲毫動搖。

然而衝陣而過的嬴顯卻沒有那些多餘的念頭。

一半靠著在昭人中都算得上獨一檔的優秀騎術,一半卻是幸運使然,一直衝鋒在最前列卻受傷都不算嚴重的嬴顯視野和腦海中,都隻有已經被完全剝離了所有防禦而暴露在外的唯一目標。

項燕的大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