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五章 上帝視角

直到扶蘇晨練、洗漱、用過早膳,楚軍仍然沒有半點攻城的意思。

事實上,直到夕陽西下,別說攻城了,楚軍甚至都沒有試探性推進到一裏範圍內。

整整一日,楚軍都隻是在三麵城牆之外一裏多處深挖壕溝,看情況竟是做長期圍困的打算。

這讓包括扶蘇在內的軍中高層均感大惑不解。

楚軍集結近半數野戰力量在彭城,其目的當然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攻破聯軍,以迫使趙、魏等小國退出大昭的伐楚聯盟,緩解楚國北方的壓力,以使楚軍可以以全部力量對抗昭國的侵伐。

在明確知道扶蘇已經看破此計後,擺在項燕麵前的選擇就很簡單了:要麽堅持原戰略不變,在聯軍已經據稱而守的情況下仍不顧一切盡速破城;要麽立刻掉頭南下,希望還能來得及趕上楚軍與白起和王翦所部在楚國腹地的大會戰。

無論選擇哪一種方式,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速度。

北上攻城、南下破軍,所要求的楚軍要在短時間內於小範圍區域集中絕對優勢兵力,來彌補在正麵戰場上顯然的劣勢。

這是弱勢方麵對優勢方的必然抉擇——盡量集中優勢兵力與敵軍展開大會戰。

而項燕在留城下浪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給楚昭勝利的天平上加碼——給大昭這邊。

如果擯除戰爭因素,項燕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

扶蘇隻能想到的唯一一點就是,項燕企圖俘獲他這個大昭長公子,以此作為與大昭和談的籌碼。

然而這個理由同樣略顯牽強。

即便不提始皇選擇讓白起南下就已經暴露了“以一人換一國”的戰略意圖,就說留城旁邊就是泗水,就算項燕圍住了三麵陸路,扶蘇完全也可以在城破之後選擇走水路離開。

因為同樣的理由,不必擔心補給的留城是完全可以守到天荒地老的。

此時項燕不但不想著盡快破局,反而在此屯兵於堅城之下不動,意欲何為?

在扶蘇等人疑惑的目光下,時間很快來到了第二天。

這日清晨,楚軍營地中總算有了對留城的動作。

隻是還沒等因為楚軍終於的動作而鬆一口氣,眾將便發現了不對勁。

楚軍隻是稀稀拉拉地排了幾個陣列,那有氣無力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出來攻城,反而像是在組隊曬太陽一般。

全城戒備了數個時辰後,一到中午飯點,楚軍便又撤軍回營了。

摸不著頭腦的眾將等了片刻,直到看見楚營之中的嫋嫋炊煙,這才發現楚軍似乎是開始埋鍋造飯了。

於是這一日雷聲不大,更是毫無雨點的“攻城”便又落下了帷幕。

雖然沒有預計中慘重的傷亡,扶蘇心中的不安卻越發濃重。

事有反常必有妖,當你不知道妖在何處的時候,就是最不安的。

看不透項燕的計謀,讓扶蘇抉擇如同在黑夜中孤單走路。

伐趙之戰時,身在鹹陽的扶蘇雖然遠隔千裏,仍能與上將軍等在小屋之中僅憑著前線的些許情報就能將戰局的大概走勢摸清。

然而靠近最前線,扶蘇卻發現自己反而如墜雲霧,非但看不清戰局走勢,就連明日該如何做都不甚明了了。

這難道就是人們說的當局者迷?

心中煩擾,暑夜就越發顯得惱人。

扶蘇輾轉再三,終是斷了早睡的念頭,披上外衣出了門。

不同前幾日的月色迷人,今夜月光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璀璨辰星。

月朗星稀,隻有月色不那麽清亮之時,漫天的星辰才有機會將自己閃爍在星空中。

懂得些宇宙學的扶蘇明白,月亮雖然看起來在夜空中最為明亮和巨大,隻是因為它距離地球最近而已,那些看似隻閃爍著微弱光芒的星辰,其實很多遠比太陽還要巨大,隻因為隔了數百,甚至上千光年,才令人覺得光線微弱而已。

念及此處,扶蘇心頭微動,似乎有了一點明悟。

項燕,就是如今離自己最近的那顆月亮。

那麽這顆“月亮”在自己眼前遮擋住的,是那些看似光芒微弱,實則大了許多的“星辰”呢?

稍稍有了些思緒,扶蘇的困意便更清淡了,腳下的步伐也輕快了許多。

遇到需要集中精力思考的問題,扶蘇如今已經養成了舞劍的習慣。“劍。”

身後的高進聞言,立刻上前奉上公子的佩劍湛盧。

拔劍在手,扶蘇沒有急於舞起,而是細細端詳著湛盧在點點星光之下的劍身。

同樣是通體漆黑,但湛盧絲毫沒有承影那般的殺伐氣,黑色但光澤的劍身給人的感覺十分中正平和,正合劍的君子意氣。

這也是扶蘇在湛盧和純鈞中更喜歡湛盧一些的原因。

相比於同樣正氣凜然但殺伐意更重的至尊純鈞,代表著至仁的湛盧更符合扶蘇的心境。

如今的扶蘇對於“仁”的概念,早已不再停留到儒家所言的單一的仁。

在老師韓非的提點教誨,及其留下的韓非新說的熏陶之下,扶蘇已經自己從儒道法之中摘取了些落葉飛花,更從孟德斯鳩等人的著作中吸取精華,組成了自己命名為“帝王之仁”的學說。

帝王愛民,卻不是父母之溺愛,也不能是天地不分厚薄親疏遠近的博愛,而是從遠古先賢時代已經開始流傳,經由《尚書》、《國語》等不斷演化而來的愛民。

揮劍起勢,扶蘇暫時中止了對湛盧所帶來的,關於“仁”的思考。

帝王之仁如今隻是初成,日後還有更多時間來完善思索,如今更為緊迫的,是要探究出項燕如此反常舉動背後,有何隱秘。

要想明白這一點,首先就要將視野暫時拉遠,不再隻集中在項燕兵臨城下的楚軍,甚至隻集中在楚國身上。

為何當日遠在鹹陽,扶蘇還能將趙國,乃至列國的動向都能判斷得八九不離十,令上將軍也讚歎為“知兵”?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後來者的優勢,讓扶蘇自覺不自覺地用上帝視角來看待問題。

那麽如今,扶蘇就要通過將心神完全沉浸到劍舞中,重新啟用他的“上帝視角”。

不同於月華的,如同碎屑般的星辰之光借由湛盧的黑色劍身倒影在扶蘇身周,一如他腦中還未被串聯而起的點點思慮。

劍身反複穿插,扶蘇開始將這些散落的碎片逐漸整合成被項燕掩蓋在身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