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四章 月下對飲

時值盛夏,花開正當時。

滿園南國春色之中,有人正於月下對飲。

“梅姨說得不錯,楚酒雖然略失於綿軟,但確實後味無窮。”

距離楚軍攻城還有一日,左右無事,對於梅子酒出乎意料的相邀喝酒,扶蘇雖未解其意,也隻欣然赴約了。

被扶蘇占做指揮部的城守府邸某處庭院中,隻有對月暢飲的主仆二人。

沒了外人在場,名為主仆,實則如同親人的兩人之間,言談舉止便輕鬆隨意了許多。

“昭酒太厚,燕趙之酒太輕,齊酒又太涼,就隻有楚酒夠柔,因而適合解愁。”

聞聽梅子酒別出心裁的點評,這幾年來倒也嚐過了列國美酒的扶蘇連連點頭,大覺有趣。

聽到最後一句,扶蘇微微皺眉又鬆開,“我有何愁要解?”

“先有一萬刑徒南下,又有蒙毅赴齊,大昭的援軍想來是不用指望了。”梅子酒又為兩人各添了一杯,輕笑著略作解釋。

“梅姨聰慧,令須眉男兒汗顏。”

扶蘇的誇讚自然是有感而發。

匯聚了三國精英的聯軍之中,除了被明確告知的樗裏偲等人,如今看來卻隻有梅子酒一人看穿了始皇的安排。

刑徒南下支援與扶蘇派蒙毅入齊,都是擺在明麵上的事情,但將兩件事結合在一起看待的,卻隻有眼前這位並不以戰爭謀略稱名的女子。

然而此事也給扶蘇提了個醒。

雖然各國精英或許沒有梅子酒的敏銳,但隨著戰事持續,或早或晚,他們應該也會反應過來。

到時候該如何應對,就是扶蘇將要麵臨的,除了楚軍之外的最大難題。

愁啊。

扶蘇讚過一句之後,便舉起梅子酒剛剛滿添的酒杯,就著月色一口飲盡。

月朗星稀,陣陣晚風到底將晨間的暑氣吹散去了許多,再被腹中美酒一潤,身體便通泰了。

輕輕阻止了梅子酒還要添酒的動作,扶蘇對上了梅子酒問詢的眼眸,搖頭輕笑,“已飲了三杯,不能再喝了,明日是守城第一日,不可輕忽。”

梅子酒並不勉強,轉過酒壺為自己添上一杯,“那便我自己喝。”

“梅姨自便就是。”扶蘇輕打了個酒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陪梅姨說說話就好。”

梅子酒沒有再提戰事,隻將酒杯對月,輕笑問道:“李斯都說公子文采風流,不知可否作一詩?”

此情此景,不用多想,一首《月下獨酌》便浮出了水麵。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不好。”

出乎預料的是,李太白的名作還未背完,便被對麵的梅子酒皺眉打斷了。

“哪裏不好?”扶蘇半是驚訝半是疑惑。

李太白的才氣直驚天上人,如此詩句怎能評一個“不好”?

“有相親。”

多飲了兩杯的梅子酒麵色酡紅,一手微撐著腦袋,另一手捏著已經空了的酒杯,伸出蔥指在兩人之間輕輕點了個來回,“對飲有相親才是。”

扶蘇哭笑不得,原來這個“不好”竟是落在了此處。

“好吧。”扶蘇從善如流,“花間一壺酒,對酌有相親。”

然而這麽一改,詩句原本的氛圍便變了許多,再念來卻也沒了那分綿延的感觸。

對於扶蘇的“知錯就改”,梅子酒輕點螓首,微感滿意,催促道:“怎麽不繼續了?”

意境都不對了,怎麽繼續。

扶蘇搖搖頭,換了一首歡快些的。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梅子酒醉意朦朧的眼中光彩奪目,“這個好。”

當然好,詩仙所作能不好嗎?

扶蘇笑得開懷,倒了的確消解了不少憂愁。

看來梅子酒雖然才情高絕,卻是個不喜傷春悲秋,隻願花好月圓的性子。

這要放在後世,或許又是一個隻喜歡看甜甜的韓劇的小女兒。

此時已有醉態的梅子酒一把攬過酒壺,竟是以詩佐酒,暢快地豪飲完了壺中已然所剩不多的美酒。

將最後一滴酒水也以舌尖卷入腹中,梅子酒輕聲歎氣,對月呼出了滿滿的酒氣,“公子佳作無以報之,隻得以一舞聊表寸心了。”

不容扶蘇的意見出口,梅子酒便抱著酒壺長身飄蕩而起,於月下翩翩舞了起來。

長袖攬著已然空空蕩蕩的酒壺作邀月狀,梅子酒本就清麗的姿容在明月的映襯下更為出塵。

不同於鄭袖惹人垂涎的妖嬈,梅子酒的舞姿與其人一般,清雅淡然,不帶一絲煙火氣,卻並不給人疏離之感。

“請公子試歌之。”

正在欣賞舞姿的扶蘇為梅子酒冷不丁的要求稍微愣了一下神。

然而此情此景,同樣不容他拒絕。

腦中千般詩句迅速劃過,扶蘇隨手摘了一首脫口而出: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梅子酒在原地轉起了圈,將雙袖舞得如同活了一般,圍著她的身段上下翻飛。

扶蘇每念一句,梅子酒的身形便舞得快一分,到了“歲歲長相見”念完之時,已經快到看不清身形。

就在扶蘇準備喝彩之時,梅子酒的身形卻突然急停了下來,隻以雙手上下翻動。

由極快到極慢,劇烈的反差令扶蘇的眼睛和大腦過了很久才適應過來,隻覺得眼前仍是浮動著旋轉的身影。

等到腦中的殘影散去,梅子酒已經舞完,坐回了桌案邊,依然是以手撐額斜眼看著扶蘇的動作。

端起酒杯想喝一點的扶蘇楞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已經喝空了,隻能尷尬笑笑,重又放了回去,“梅姨的舞姿令人驚歎,隻是頗不似楚舞。”

扶蘇印象中,楚舞妖豔多情,與梅子酒方才所跳的,完全不是一種風格。

“自然不是楚舞。”梅子酒說話稍有喘息,顯然方才的動作也費了她不少體力,“這是衛國的舞。”

不等扶蘇問是哪個衛(魏)國,梅子酒便補充道:“商君的那個衛國。”

也是“四大刺客”中獨占了兩席的那個衛國,更是連出了商鞅與呂不韋兩位曠世大才的魏國。

此時,酒也喝了,舞也跳了的梅子酒顯然已經盡興,揮手在扶蘇麵前擺了擺,“我醉欲眠……公子且去。”

好嘛,喝了酒的人就是不一樣。

扶蘇苦笑著依言起了身,脫下外袍罩在已經合上了雙眼的梅子酒身上。

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