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劇本改寫

李清與扶蘇一樣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禦史大夫所為何意。

然而從王綰滿是皺褶的臉上,李清分辨不出來王綰的態度,與同樣疑惑的公子對視一眼,沒有得到提示的他隻好真的當作閑聊一般回了話。

“有勞垂問,家嚴身體還算健朗。”

分明是官方言辭般的客套話,王綰卻似乎對李清的回答很滿意,臉上的溝壑都彎成了欣慰的弧度,“這就好,這就好啊。”

等到老人結束了感慨的餘波,扶蘇剛要開口卻又被王綰的詢問打斷,“公子怎麽還是如此瘦弱,可有如老夫所言多吃肉食啊?”

“肉食並未少吃,隻是扶蘇體質問題,吃不胖而已。”隨口回了一句,扶蘇沒忍住又與李清對視了一次,開始有些後悔拜訪這位看起來已經完全喪失了鬥誌的老人了。

此後,王綰又問起了許多不痛不癢的問題,從衣食住行各個方麵將兩人問了個遍。

扶蘇終於不耐,正在他想著該如何妥當辭別時,王綰又不急不緩地問了一句,“如此說來,公子並未與李斯共謀了?”

扶蘇本已打算離席的屁股又坐回到了腿上,“並未想要勞動相邦。”

是自己方才對哪個問題的回答讓王綰得出了這麽明確的結論?

扶蘇開始快速回憶起自己方才到了後來已經放棄了思考,開始隨著本能回答的幾個問題。

看來王綰同樣是個老謀深算之人,隻是他探尋答案的方式與甘茂一針見血,單刀直入的風格不同,更喜歡從旁敲側擊中自己獲取答案。

看著王綰依然與方才似乎別無二致的笑容,扶蘇稍稍閉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睜開雙眼時,已經將自己調節到了最佳狀態。

自己從各方所得來的情報並未有錯,王綰的確並未隨著年齡的衰老而放棄向那個人臣最高的位置努力。

那麽,討價還價的步驟現在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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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績的恭送下,扶蘇兩人緩步出了禦史大夫的府邸。

門前告辭之後,扶蘇轉過身來的麵容上,輕鬆的笑意立刻消失無蹤了。

被雨水清洗得明亮星辰在不知何等遠處閃爍,扶蘇眯眼瞧了片刻後,招呼著麵目同樣嚴肅的李清上車。

待厚重車簾放下,李清終於再忍不住了,“父親,真的有此打算?”

扶蘇看了一眼這位最初並非“兩廂情願”的謀士,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誠懇,“未必真的就有,但……”

“但公子不想賭,也賭不起。”

李清的接話讓扶蘇久久無語。

“公子今日未讓樗裏偲來,卻要李清相陪……是為了讓清做出選擇嗎?”

“你與你父親當然是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思想,但畢竟父子連心,我同樣也不能賭。”

在愈發沉重的氛圍中,李清卻突然笑了,“父子二人政見不同本就再正常不過。”

看著扶蘇不解的眼神,李清笑著解釋,“無論我與父親何人笑到了最後,難道會不管對方嗎?”

這才是大家族的生存手段嗎?

不將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裏?

如果是這樣的話,最後李斯卻為何被滅了三族?是胡亥同樣不想受人擺布,還是趙高厭倦了永遠處在幕後?

本來已經逐漸清晰的未來在扶蘇麵前又變得閃爍不定了起來,一如車窗之外的星辰。

看似觸手可及,又遠隔何止萬年。

“若相邦真的打算倒向胡亥,我們該如何做?”扶蘇將自己的心神從不可知的未來中抽出,他要先對目前的狀況做出準備。

車輛的轔轔聲掩蓋了李清的回答。

“公子,到了。”

扶蘇陰晴不定的麵目出現在了窗口,看了熟悉的門口片刻,卻突然改了主意,“掉頭,去相邦府。”

“現在?”馭手的問題脫口而出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態度,趕忙對著扶蘇請罪,“公子見諒,隻是目下已經太晚了。”

“無妨,相邦定然也未睡下。”扶蘇隻丟下了這麽一句,並未更多解釋。

自己拜訪禦史大夫王綰的情報在前,李斯怎麽可能睡得著。

車中,李清卻是一副輕鬆神色,顯然已經做出了抉擇之後,李清心中的塊壘也徹底消了,“公子不須太過憂慮,無論哪一方如今占了優勢都無所謂,最終還是要看王上的態度。”

話當然沒錯,但知道“最終結果”的扶蘇很難將一切都交給時間,或者說交到王上的態度上,他必須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自己,和身邊人的未來鋪設能做到的一切。

“況且目前王上身體康健得很,這將會是場漫長的拉鋸戰,”李清對著扶蘇的眼睛,“而公子此時領先了很多。”

還遠遠不夠啊。

何況就如李清所說,即便他領先得再多,最後還是要看始皇帝的態度如何。

然而,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始皇帝,就如同交給不可知的未來一樣,讓扶蘇心神不寧。

史書上說,最後是李斯與趙高密謀矯詔,才讓逼迫扶蘇自盡。

但扶蘇對自己的父親能不了解嗎?為何他連懷疑都沒有,就果斷在還有一搏之力的情況下就在忠於自己的軍中自盡了?

甚至想都沒想過去懷疑遺詔的真實性?

這難道不意味著至少在那個時候,扶蘇是真的相信始皇已經有了想要處死他的打算了嗎?

不行,絕不能到了最後再來看始皇帝的“態度”。

必須將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而且必須是自己一個人的手中。

扶蘇可與自己的前任不同,他對始皇帝的態度向來都是在兩可之間的,父子之間的牽絆遠沒有那麽深。

將公子陰晴不定的神色盡收眼底,李清原本輕鬆下來的神情也漸漸隱去,“公子?”

“什麽?”扶蘇抬頭問去,沒有注意到自己此時眼中的冷酷神情。

將原本的問題咽了回去,李清決定還是永遠不要問方才公子在想些什麽為好,“我是想問,見到父親之後,公子要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

扶蘇在下令之前還真的沒有仔細想過,他隻是想證實一下王綰,還有他自己的猜測而已。

然而此時目的已經變了。

他不能再按著別人的劇本來玩這場遊戲了。

從此時開始,一切,要按著扶蘇的劇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