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帝高陽之苗裔兮

熊槐已經記不起,上一次得以如此開懷是什麽時候了。

已有二十年不曾得見的王妹熊華借著武關會盟的機會,專程隨著昭王政自鹹陽不遠千裏而來。

當那聲飽含深情的“王兄”瑩瑩響起,熊槐情真意切之下老淚盈眶,隻覺得這一路的艱辛更為值得了。

王上開心,整個楚營的氣氛也隨之輕快了起來,楚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最熱烈的姿態,向王女一行表示了最高的歡迎。

同樣開心的,還有坐在母親身邊,專心為其布菜添酒,再隨口為母舅之間的親切交談添上兩句俏皮話,令晚宴的歡快氣氛更顯濃鬱。

可惜的是,再美好的宴會也有終了之時。

夜已深,夫人略感疲憊,是該回去休息了。雖然兄妹情深,然而華陽夫人畢竟有國母之尊,若是強要留宿楚營,未免給人楚君跋扈之感。

於是楚營中的所有頭麵人物都跟著楚王一起,恭謹將夫人送到了營門,並且看樣子是想要一路送回昭國大營。

以禮來說,十裏相送本就應該,然而到了營門口卻出了岔子。

原來是大昭長公子停在了營門,不再走了。

尊貴僅在楚王之後的扶蘇公子不動,後麵的人不敢逾矩,便也隻能在麵麵相覷之中停了下來。

楚王正與王妹聊著往事,待發現不對之時回頭看去,當時便是麵露不悅。

隊伍前列的扶蘇拱手歉意施禮,“屈子曾言,若扶蘇離營半步,便會失了項上頭顱,故而不敢逾越,還請大王、母親諒解。”

這可真是丟人丟到妹妹家了。

楚王老臉一紅,雖然王妹並無指責言辭,然而那道似有似無的眼神卻令他微感赧然,這個屈原說話怎麽如此沒有分寸。

“屈子與你說笑而已,你卻如何就當了真?”楚王急中生智,忙笑言怨了扶蘇一句。

當然,熊槐的主要目的還是說與王妹解釋,以免華陽將他當作了以外甥性命相要挾之人。他倒是忘了,屈子是奉了誰的命令。

“既如此,”扶蘇指了指腳下不存在的界限,衝著屈子笑道:“這道營門,扶蘇是跨得了?”

“王上都已如此說,公子還有何疑慮?”遺憾的是,屈原臉上卻並無任何挫敗之感,這讓扶蘇總覺得少了些樂趣。

不過既然已經得脫樊籠,扶蘇也就沒有得寸進尺,以免激得屈原做出極端舉動。

楚人之中不是無人疑慮,然而王上與屈子都已明確,眾人便隻好壓下心頭不安,默默跟在了當先的四人身後。

一路之上,楚王與華陽夫人自然是兄妹情深,回憶閑敘不斷。扶蘇也想找個由頭跟屈子聊上兩句,隻可惜屈子卻一再拒絕,讓人好不遺憾。

十裏之遙,已算是一段不短的旅程,然而在楚王眼中卻仍是稍顯不夠。很快,一行人便來到昭營門前,遇到了前來迎接夫人歸營的軍隊。

兄妹二人依依惜別之後,華陽夫人便在兒子的侍奉之下回到了昭軍陣中。

等到楚王從惜別的情緒中醒來,才發現自己的“護身符”扶蘇已經偷偷跟著華陽夫人溜了,而現在在他周圍的,俱是黑衣黑甲的沉默騎兵。

騎兵黑亮的甲胄在火光的映襯下猙獰可怖,整個戰陣看起來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

楚人眼見被圍,紛紛拔出佩劍,緊張地將王上圍在了中央。

此時,有一騎士輕踢戰馬突出戰陣,掀開麵甲之後露出了一副年輕的麵孔,“楚王率人夜襲我軍大營,用意何在?”

熊槐聽得這等言辭,哪還不知道這是被親妹妹和外甥給狠狠算計了一道,也拔出佩劍,再順手脫去礙事的外袍。

年邁卻依然健壯的身軀並無一絲顫抖,熊槐緊緊握住楚劍護住周身,黃帝的子嗣,是不會不戰而降的。

楚王並無作答,這在騎士的預料之中,再無過多言語勸降,隻將手臂抬起向前一指,“拿下!”

不動如山的黑色軍陣突然崩裂為山洪,依然沉默著向楚人勉強結成的單薄軍陣奔襲而來,當先出手的,自是毫無新意卻殺傷驚人的弩箭。

除少數護衛以外,楚人大多身穿的都是專為赴宴而製華服,在穿透力極強的昭軍弩箭之下毫無防禦力可言,急促的入肉與悶哼聲響過之後,如墨的夜色便被血光染得更為漆黑。

“熄滅火把!”以驚人技藝撥開射來的弩箭之後,屈原的聲音響徹了山穀。

在夜色之中,火光通明的楚人軍陣簡直就是再好不過的活靶。

醒悟過來的楚人紛紛依言將火把投擲於地,然後盡數踩滅。

得益於屈原的臨機應變,昭軍騎士並未選擇在黑暗中向著記憶中的朦朧軍陣再次潑灑箭雨。

看不清楚王何在,隨意射箭極有可能造成誤傷,那麽王上與公子等人的一切謀劃都將付之東流,早有嚴令在身的騎士們當然不敢犯下如此錯誤,隻敢在靠近之後展開近戰。

然而雖然沒有了弩箭的威脅,黑夜之中,昭軍騎士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便顯得更加刺耳,陣陣都敲在了楚人心上。

養尊處優慣了的楚國貴族們都抖如糠篩,少有還能冷靜應對的,牙齒打顫的聲音此起彼伏。

幾乎是一個呼吸之間,昭人騎兵還未殺到眼前,就有人承受不住重壓,拋下長劍之後便跪服於地,“我投……”

隻可惜,投降的“降”字還未出口,就被背後的一道劍光冷然打斷。

將劍身從頹然倒地的屍體中拔出,楚王熊槐仰天怒吼,“高陽帝的子孫們,隨我衝鋒!”

古老的血脈在熊槐的體內奔騰不息,給了他戰勝一切強敵的勇氣。

受到激勵的楚人忘記了方才還令自己手足無措的可恥怯懦,紛紛高聲怒吼戰號響應著他們的王。

吼聲撕破了夜色的帷幕,傳到了隻有百米之遠的扶蘇耳內。

正隨著母親踏入營門的扶蘇不由得轉身望去,卻隻能看到一片影影綽綽的黑影,逐漸地,連耳中的怒吼聲也飛快沉寂了下去。

倉促遇襲,楚人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見過夫人、公子。”

身後有人來,扶蘇重又回身,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老臉。

老狐狸依然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扶蘇同樣上前見禮,“見過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