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不能寐

荊門的大雪已經下了五天。

而趙靈兒,已經鏟了兩天的雪。

原本聽說司馬靳那個無恥之徒被換,還以為日子會好起來,至少不會再被當成賊似的看守。可沒想到啊,這個新來的守關居然比司馬靳還要過分,果然司馬家沒一個好東西!

司馬靳隻是命人將她嚴密看押起來,每天好吃好喝的,雖然有些無聊,但作為一個俘虜她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這個叫司馬欣的可倒好,接手荊門關後第二天,就給自己換上了鐵鏈。有必要嗎?鐵鏈!珍貴的鐵不去用在刀刃上,反而用來做這種毫無意義的鐵鏈?你們大昭是有錢燒的?

趙靈兒與那些做不得事的千金們可不同,與趙武靈王同有一個“靈”字的她,可是以那位先祖為榜樣的。別說一個青銅鏟,就是丈許多長鉞她都能舞出花兒來,保管把那個司馬欣一戳一個血窟窿。

趙靈兒將鏟子狠狠插入雪中,想象著自己手中是杆長槊,而眼前的雪堆自然就是那兩個司馬。

“趕快點,再偷懶沒你飯吃!”一名監工舞者鞭子衝趙靈兒大喝。

趙靈兒一驚,隻見那個監工嘴角獰笑,手腕一抖,就是一朵鞭花猛然在她鼻尖炸開。趙靈兒緊閉雙目,心中哀歎自己要破了相,雖說自己不甚在意相貌,但臉上多一道口子也太慘了。

一聲劈啪過後,趙靈兒隻覺鼻尖清風拂過,猶豫著睜開眼,卻見監工好整以暇地收回鞭子,“大昭軍法,不得肆意虐俘。”見趙靈兒大眼中全是疑惑,監工哼聲道:“你得多謝謝長公子,不然你這娘們似的白嫩小臉早開了花。”

長公子?扶蘇?趙靈兒心知自己臉上無恙,暗自鬆了口氣,心道難怪目無餘子的勝爺爺都對這個扶蘇公子讚不絕口,稱讚他為“賢公子”,說他輕邢罰,施教化,看來如果由他繼位,或許不會如當今昭王這般殘虐不仁。

監工見她吃了自己一記警告,竟然混不在意,還裝傻充愣地偷懶,心下惱怒。長公子仁厚,不但對自己這等賤民也待如親友,甚至連俘虜都有優待。可長公子雖然聰慧如有天授,畢竟未有久曆疆場,哪裏知道這些六國蠻子是多麽不服法度,愚笨不堪!

監工怒極,剛收回來的鞭子眼看就要丟出去。趙靈兒看在眼裏,心道不妙,趕忙討好地笑笑,奮力將鏟中的雪塊拋出了城牆,然後又是一鏟,速度快了不少。

監工不是嗜血之人,皺眉看了半天,知道警告的效果不錯,終於是放過這個可憐的長平公主,轉身去其他地段視察。

鐵鏈綁在腳上,雖然不影響鏟雪,但活動畢竟不便,趙靈兒拚著命連鏟了七八下,累得不行,眼見監工走遠,便放慢了速度恢複下體力。

“嘿,那邊的,戴鐵鏈的。”趙靈兒突然聽到一陣細碎低語,轉頭望去,卻是一個正在專心鏟雪的俘虜,那人邊鏟雪,嘴唇邊微不可查的開合,“接著鏟雪,別往這兒看。”

趙靈兒反應過來,趕忙繼續回頭鏟雪,一麵豎起耳朵,那人又道:“這麽多人,唯有你戴了鐵鏈,想必身份不凡。”趙靈兒想要回答,卻聽那人急忙道:“此處說話不便,今晚會有人去找你。”

此時又有一名監工巡視過來,那人閉口不言,趙靈兒心中狂跳,忙加快了鏟雪速度以做掩飾,倒是讓監工頗絕滿意,打算稍後多給她一個饃吃。

是夜,趙靈兒在房中坐立難安,她仔細想了想今日所聞,推測那個在城牆上與自己搭話的,應是早就知道自己晚上被關押的地方了。早上他正好在自己身旁,應該隻是個偶然,肯定有個組織互相通氣,而且人數不少。

誰派他們來的,雲琭嗎?千萬不要,如果是那個草包,早晚會害死她。呂梁?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份。甚至,是父王?

趙靈兒隻覺得千頭萬緒,又想到晚上來報信的如何能讓自己得知身份呢?如果他被抓了怎麽辦?

越是緊張關頭,越是要冷靜。趙靈兒一再告誡自己,總算是稍稍沉下心來,打算靜觀其變。

夜色越來越深,就在趙靈兒以為今夜不會有變故之時,突然聽得牆外傳來鳥叫聲。冬天時有鳥叫聲並不奇怪,可如果這鳥聲是來自隻有齊國海邊才有的海鷗叫聲,那就奇怪了,沒有海鷗能飛這麽遠來到內陸腹地。而趙靈兒的母親正是來自齊國,海鷗的叫聲也是母親宮裏那隻鳥籠裏常有的聲音。趙靈兒心中一動,也學著海鷗叫了一聲,然後就趕忙豎起耳朵,聽到門外並無動靜,才舒了口氣。

趙靈兒心知來人身份做不得假,隻是隔著牆壁看不到來人麵目,也不知說話是否安全,心中焦急,卻隻能靜觀其變。

不知過了多久,趙靈兒神經緊繃,門外昭軍換崗的聲音清晰可聞,鳥叫聲和人聲卻都聽不見,心中越發不安。

夜巡的昭人時刻可能推門而入,她門上根本沒有鎖,稍有動靜都會引起門外站崗之人的警覺,趙靈兒隻覺如坐針氈。

突然,一點水漬從牆角暈開,趙靈兒揉揉眼睛,凝神去看,卻見土牆上多了一個濕乎乎的洞來,然後就見一個小指粗細的木質圓筒被塞了進來。趙靈兒眼疾手快,上前兩步迅速蹲下接住了木筒,防止木筒落地引發聲響。

趙靈兒聽得自己心髒跳得震耳欲聾,心中哀歎,隻以為門外之人肯定也聽得到她的心跳,功虧一簣。

趙靈兒保持著蹲立的姿勢良久,直到雙腿發麻,又聽到海鷗叫聲由近及遠,知道送信之人漸漸遠離,而房門並沒有被推開,才暗道僥幸,迫不及待卻緩緩起身,忍著捶打雙腿的衝動,輕輕躺到了床上,背對著門口。

借著房中昏暗的一絲光亮,趙靈兒輕輕打開了木筒,取出絲帛後將木筒藏進衣服,這才打開絲帛仔細

信很短,但是內容震驚得趙靈兒差點驚呼出聲。

信是呂梁送來的,隻說了一件事,他已發動趙軍俘虜不日暴動奪關,到時希望她能以王室身份領隊守住關門。

趙靈兒心懷激蕩,夜不能寐,如此名揚天下的機會,她又怎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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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耳也夜不能寐。

主君有憂,身為食客門人的張耳自然要為其分憂。

公子無忌的話言猶在耳:大魏社稷存亡,盡在爾手。

主君並不以張耳出身卑鄙而冷遇,待我如國士,那我怎能不以國士報之?

張耳早有此想,如今有了為主君效力的機會,他當然自薦於席。主君不以為他年紀太輕不能委以重任,卻說自己英雄出少年,更讓張耳有了效死之心。

於是,張耳便來了這處他本來此生都無法靠近的地方:魏王宮。

宮牆三丈餘,別說尋常人,就以張耳的功夫,都無有不借器具就能翻過的可能,何況巡邏王城的甲士也不是死人。

不過張耳也不必為城牆憂心,要進王宮,他走的是正門。

張耳扮作親隨,隔著幾個人,低頭跟著公子無忌領銜的隊伍,順從地接受了搜身,不發一聲地走過了隔開兩個世界的大門。

“技擊之術精通否?”

張耳又想起早間,席上主君的問話。

“大梁城中,無三合之敵。”他稍稍吹了牛,但也無傷大雅。

魏無忌滿意點頭:“切記,不可傷了妃嬪,更不可傷了那位。”

張耳踏過了宮門,走在堅實的石板上,感受著似乎與門外一般無二的清冷空氣,心中冷笑。按他來看,魏昭王薨了之後,本就應該由公子無忌繼位,哪裏輪的著那個對各國唯唯諾諾,丟光了大魏男兒麵皮的魏圉為尊。

要他說,君上就該讓他一劍刺死那個無能的魏王,然後公子繼位,西抗暴昭,北收強趙,南攻大楚,將這百年來丟失的國土都收複回來!

然而公子畢竟是念情之人,不忍心對親兄長下手。那如果,由他這個外人下手會如何?

不行!那樣會陷主君於不義,他張耳也會成為人盡唾之的負義之徒。

但那個可怕的念頭一旦冒起,就如同野草一樣在他心中瘋長,讓他心癢難耐。

一旁的陳餘一直在關注張耳,此刻見好友神色有變,以為他起了怯意,見侍衛都離得很遠,低聲急道:“張耳!不可誤了主君大事!”

張耳如同遭了當頭棒喝,神色恢複鎮定,低聲回答:“兄長無憂,耳心中有數。”

陳餘再三看了張耳數眼,見張耳的確恢複了常態,稍稍放下心來,怕多言引起懷疑,也低下頭不再說話。

張耳被陳餘點醒,這才徹底放棄了那個誘人的念頭。畢竟主君此次要他去做的,才是關乎大魏,甚至整個天下安危的大事。與這件事相比,即便是稱雄天下的魏王的性命,此時也顯得並不緊要了。

“王上剛歇著,公子來得可不巧,容老奴先去通稟一聲,請公子稍待。”

一陣軟糯甜膩的男聲將張耳從沉思中喚醒,稍稍抬頭望去,卻是個閹人,正在與公子行禮。這人嗓音並不難聽,甚至頗為甜美,但是配上這一副老年男子的麵容,直讓人惡心欲嘔。

張耳忙低下頭,防止自己惡心的表情被台階上頭那人捕捉,卻聽魏無忌回禮道:“緊急軍情,有勞莫大貂璫。”

被稱為莫大貂璫的閹人笑稱不敢,樂嗬嗬地入內,去找那個想必又在與美人玩樂的魏王去了。魏王圉好色如命,每日與宮人歡鬧不停,這在大梁人盡皆知。一些從宮中傳出的花樣,更是為坊間津津樂道,豪門大戶紛紛效仿,為正派士人所不齒。

魏無忌叫過一個侍立在門外的小太監,吩咐道:“我自在此等待麵君,你帶著我都侍從親隨去暫做歇息。”

小太監領命稱喏,上前給眾人做了個請的手勢,便頭前帶路去了。

張耳與陳餘對視一眼,麵上不露分毫,眼中卻看得出對方同樣的心潮澎湃。

今日之後,張耳竊符救趙之事,必將名揚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