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唇亡齒寒

趙安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如若不然,怎麽解釋城下這一片連延不絕的銀鷹旗?

前幾天北軍那邊才報來消息,呂梁率軍接手李牧所領的防線,將企圖入境支援白起軍的司馬靳堵死在了荊門一線。那麽誰來告訴我,眼前這群昭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從身邊幾位將校臉上那一般無二的如喪考妣,趙安知道自己還沒完全瘋,但是也快了。

因為他堂堂丞相,竟然連麵見大王的機會都沒有,每次求見都被郭開那個佞臣用蹩腳的借口擋回來。

什麽叫“王上不相信”?王上腦子是壞了嗎?這每日如同準時勞作一般,早飯用完就在城下列陣的幾萬士卒,有什麽不信的?當日王上不是與自己一樣看到了嗎?

這個丞相當的也太窩囊了。

趙安心知肚明,他這個丞相是幾方勢力相互妥協後才被推出來和稀泥的。身為宗室之人,他還算得王上信任,又娶了雲家女子,雲裳為首的外戚也不把他當外人,他又曾與李牧共同北擊林胡,故而在軍方也說得上話。

同時他又不屬於任何一方勢力,因此大家對他做丞相都沒意見,然而換句話說,也正因為如此,他誰都指揮不動。

城下這支軍隊的統帥不知道是不是也瘋了,重兵屯於城下,每日卻隻是在城下列陣站崗幾個時辰,給他趙安緊繃的神經再擰擰緊,麵對破開的城牆口子居然也不攻城,坐視趙安派人將城牆缺口勉強堵上也無動於衷。

剩下時間就是在臨近邯鄲的鄉裏城鎮上搜刮米糧,甚至都不是搶,據探子回報,他們居然還真的付錢!哪有軍隊行軍還隨身帶錢的?若是這位丞相知道這錢都是雲祿“送”上的,恐怕去殺了那個隨著王使回京的家夥的心都有了。

於是相比於被趙軍無償征用,這些總推說無糧可交的黔首居然更願意資敵!當真是一群刁民!趙安恨得牙癢,直想率軍連同那些不知死活的農民與那支莫名其妙的軍隊一起全部消滅。

然而不能。沒有趙王的虎符,他根本沒法帶一兵一卒出城。而趙王的命令很清楚,他不相信城外有軍隊正在隨意遊蕩,丞相必須堅守不出。

趙安無可奈何。與征兵、募兵製相結合的昭國不同,大趙采用的是單一的征兵製。除了邊境守軍與王上私軍外,國中並無常備軍隊,時值寒冬,所征大軍早已遣散,要征募大軍,怎麽也要到春種之後了。

故而在南北守軍都被牽製,王軍又被嚴令不得出的情況下,堂堂強趙竟然真的拿眼皮底下這支人數並不多的軍隊毫無辦法。

原本趙奢如能北上,與王軍兩相夾擊下,要摧滅敵軍易如反掌。然而隨著甘茂使魏,以河西地為餌,就輕易誘得魏王上鉤,強令公子無忌撤兵。騰出手來的王翦引軍北上,十萬大軍幾乎就貼在了趙奢的臉上。

魏王也不想想,即便昭王守信還了他河西地,他守得住嗎?韓國即將滅亡之際,韓王痛恨昭王不宣而戰,將上黨拱手送給了趙國。此後趙國隨即趁著魏楚大戰,順勢拿下上郡,魏國就被分成了東西兩片。

魏王也被迫遷都大梁,以免都城直麵強昭兵鋒卻無後路,然而如此一來更讓西魏之地成了風雨飄搖的飛地,時刻有被大昭吞滅的危機。如今再給西魏加上一塊有何意義?

相比於眼前這支雖然在趙國腹心亂竄,卻因為人數過少,無法實質性威脅到王都的昭軍,王翦的軍隊一旦突破上黨,趙國立時就是滅頂之災。因此就是趙王想讓趙奢揮師北上,趙安拚了這條命也要攔住王命。

另外一個讓趙安心驚肉跳的消息就是,甘茂在出使魏國大獲全勝後,居然既不回國,也不像自己猜測的那樣北上趙國議和,而是繼續向東,他居然要去齊國!

這大昭的文武大員怎麽都不按套路出牌!此時魏國與昭國和談結盟,楚國被扶蘇穩住,燕國因為子之之亂還未緩過勁來,又一向與趙國多有齷齪。如果此時齊國被說動來襲,後果不堪設想啊!

李牧自回京後就被軟禁在家,沒有王命誰也不得見,而此時趙安連王上見都見不到,更無法請教李牧,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見城下昭軍準時散去,趙安長歎一聲,狠狠拍打城垛數下,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怏怏回府。

趙安剛一進門,家老就急急來報,說有貴客在房內等他。趙安想不出這個時候能來見他的是誰,疑惑入內,卻發現一個熟悉的老者正悠悠然品著溫酒,怡然自得。

趙安驚喜出聲:“平原君!”

“正是老朽。”趙勝笑容可掬,“我欲去拜祭老友孟嚐君,相國可能助我?”

孟嚐君田文都死了三十年了,此時有什麽好祭拜的?趙安當然知道所謂祭拜不過是托詞,這位趙國另一根擎天之柱此去真正目的當是要入齊,將趙國東邊的天空也撐起來!說來悲哀,如今的趙國,竟然淪落到要讓兩位原本早有歸隱之心的老者來撐起趙國天下,趙安心頭欣喜與自愧交織,情緒複雜。

趙安真心誠意,大禮參拜這位先輩:“安,願效死命。”

趙勝大笑還禮:“如此,大趙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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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趙國君臣猜不到的地方,也有人為他們的存亡而奔走。

太子丹要求見父王,沒人敢攔著。這位太子與別國太子,甚至是曆史上所有太子都不同,這位太子丹在燕國的聲望地位,隱隱還在其父燕王喜之上。外人都以姬喜逼子之還政而對其稱道不已,隻有燕國朝堂自己人才知道,真正將子之趕下台,使燕國從內亂中平複的,正是這位隱在幕後的太子,姬丹。

一聽說自己兒子要來,燕王喜開心不已,連忙放下食箸(筷子),吩咐左右再上一副餐具桌案。

太子丹進得殿來,先是一絲不苟地對父王大禮參拜,然後止住宮人端菜上飯,朗聲對父王道:“兒此來是有要事要請奏父王。”

燕王喜看著眼前英武的兒子,越發喜愛。哼,要說為王,他姬喜或許比不得那個雄才大略的昭王政,但若論生兒子,十個嬴政加起來也不如他一根手指頭。

比起那個都快及冠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績不過是隻敢出使自家娘舅之國的扶蘇來,他燕王喜的兒子雖然年輕兩歲,就已能推翻權臣,獨當一麵了。更為難得的是,如此少年得誌的太子,能謹守本分,將權柄全部回歸父王,也不居功自傲,對父王執禮甚恭。

太子丹但有所請,姬喜一般都不會否決,此時聞聽兒子有事啟奏,溫言問道:“我兒何事啊?用過飯了嗎?”

“回父王,用過了。”太子丹當然沒吃,他是接到趙勝密信後直接從軍營趕來的,哪有功夫吃飯,“軍情緊急,需要我王盡快定奪。”

燕王喜一副沉著自定的麵容,似乎智珠在握,這讓太子丹有些琢磨不透。自己這個父王一向是大驚小怪的性子,怎麽突然變得如此沉穩。來不及多想,太子丹壓下疑惑,“兒收到密報,大昭外相甘茂赴齊,企圖與齊國共分趙國。若趙國被滅,我國危矣,請我王發兵救趙。”

燕王喜笑道:“趙國與我國常有刀兵往來,此前還從僭臣子之手上割得三十餘城,一直不肯歸還。如今亡國在即,怎麽好意思來求救?”

太子丹早知王必有此問,沉著回應道:“父王知我傾慕四君子,因此也多養門客士人,雖無法與孟嚐君比肩,也很是收攏了不少奇人。”

“我兒此舉早已傳為美談,更被人稱為新孟嚐,孤怎能不知。”

太子丹口稱謬讚,繼續道:“有一奇人,名叫癢,此人遊曆頗多,腹中無數軼事雜談,聽來雖初覺天馬行空,後想來卻回味無窮,很有道理。”

燕王喜來了興趣,笑道:“奇人異事,多寓意深長。”

“是。有一日,就聽他說,有次他途徑夜郎國,路邊見有一人,不知發了什麽瘋,非要用刀割掉自己的嘴唇,他大惑不解,就去問原由。”燕王喜不自覺被吸引了注意,身體前傾,聽得聚精會神,太子丹心中歡喜,知道父王喜歡奇談,以此說之果然效果拔群。

太子丹繼續講故事,聲情並茂,“那人回道,我的嘴唇一直磕碰我的牙齒,怎麽勸都不聽,我又不能拔掉用來吃飯的牙齒,於是隻能割掉嘴唇了。”

燕王喜哈哈大笑:“這個夜郎蠢才,豈不知失去了嘴唇的保護,牙齒在寒風中也失去了保護啊。”

太子丹趁機進言:“父王說得很有道理,這就是唇亡而齒寒的道理啊。如今趙國就相當於我大燕的嘴唇,大燕之所以能不受強昭的兵鋒威脅,除了父王厲兵秣馬使人不敢犯,更重要的在於,雖然與我國多有磕碰齷齪,但卻幫助擋住強昭的趙國存在。一旦趙國滅亡,昭國下一步的兵鋒所指,必定就是燕國了。父王不可不察。”

燕王喜連連點頭,但是語氣遲疑:“可孤已經答應了甘先生,要與楚國共分齊國,恐怕沒有餘力幫助趙國了。”

甘先生?太子丹亡魂大冒,難道是……

果然見問詢而來的甘茂在宮人帶領下走進殿來,對燕王喜鞠躬行禮:“見過燕王。”又對震驚失態的太子丹行禮,“見過太子。”

太子丹忘了回禮,大驚失色。甘茂!他竟然沒有入齊,而是繞了一大圈,直奔薊城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