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三章 帶你去看海

嬴嬅知道自己要出嫁了。

若非是極為受寵,一般的王女都是在聯姻之前才會被冊封為公主。

雖然有個大昭第一武將做外公,但嬴嬅知道,子女眾多的父王未必能記得自己這麽個女兒。

因而被封為櫟陽公主之後的幾天裏,嬴嬅便一直在猜測著未來夫君的身份。

以故都櫟陽為名的櫟陽公主是個極為尊貴的封號,聽母親說,這是那位隻見過至多三兩麵的長兄為自己求來的。

母親為此十分高興,連帶著櫟陽公主也為此多了幾分笑顏。

嬴嬅知道,母親因為沒有子嗣,常將王長兄扶蘇視為己出,對待扶蘇遠比對自己這個親生女兒好得多。

她並未因此責怪母親,心中口上都不曾有過。

不但是因為不敢違逆母親,更是因為那位王兄不比自己,天之驕子的他擁有如何的寵愛都不為過。

受母親的影響,嬴嬅自幼性情溫順。但性情溫順不代表不通世事,她知道在這座森嚴禁宮中,沒有子嗣依傍的女子是何等淒惶。

旁的不說,先王的嬪妃,如今還在世便隻有兩位,且都是有子嗣留存的。母以子貴,並不隻是簡單的一句話。

自己不是男兒這件事,已經讓父王、母親、外公在內的所有人都失望了,嬴嬅又怎會因此嫉妒母親將應該給予自己的愛給了別人呢?

房門突然被從外打開,母親王夫人緩步走入。嬴嬅揮手讓正在為她簪花的宮女離開,起身向母親行禮。

王夫人並未理會行禮離開的宮女,按著女兒的雙肩讓她重新坐下後,微笑著拿起梳妝台上的簪花親自為女兒戴上。

並不是自己心儀的那朵,但母親肯親自為她如此做已經讓嬴嬅喜出望外,自有記憶以來,這還是母親第一次如此做,她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令母親不快。

“扶蘇來了,想與你說些話。”

嬴嬅有些吃驚,但從銅鏡中看到母親同樣有些疑惑的神色,她就知道母親同樣不知道王兄此來何意,嘴邊的疑問便沒有問出口,“好的。”

稍稍沉默了片刻,王夫人輕聲問道:“可有猜測?”

知道母親說的猜測是指什麽,嬴嬅微微羞紅了臉頰,輕輕點頭,“有的,與幾位姐妹也聊過此事。”

“哦?怎麽說的。”一邊為女兒梳著頭發,王美人一邊笑著問。當然得知自己將要出嫁時,與女兒一般年歲的她同樣也曾多有猜測。

當得知是要嫁入宮中後,她幾乎喜極而泣。

如今女兒也到了嫁人的年齡,王美人這才發現與女兒一起度過的時光短暫得令她驚訝。如何在腦中挖掘,共同擁有的記憶也稀薄得經不起她念想。

“多是些胡亂猜度罷了。”難得與母親說上話,嬴嬅臉頰更紅,有些小小雀躍,“嬴溱還說父王會把我嫁給胡人,讓我好一陣撓癢才改了口。”

聽出了女兒的歡欣,王美人心中微動,卻很快將那點情緒藏到了深處。

“我大昭王女,怎能下嫁胡人,這嬴溱越發沒個正經了。”陪女兒隨意聊著,頭發便梳好了。

因為其還未出閣,王美人隻給女兒梳了個簡單的丫髻,左右擺正之後便將她扶了起來,“走吧,莫讓扶蘇等急了。”

“唯。”

出到外殿,嬴嬅抬首望去,隻見扶蘇一如那日芷陽宮飲宴一般光彩奪目。

嬴嬅突然有些羨慕嬴溱的膽氣。

雖然母親經常以嬴溱的義渠人血統而鄙視,嬴嬅卻時常想著如果自己當日也能有那份勇氣,或許便可以與這位兄長說上幾句話了。

見到母女兩人從內殿先後走出,扶蘇趕忙起身行禮,“見過美人。”然後對向著自己行禮的嬴嬅輕笑道:“見過王妹。”

嬴嬅笑著並未言語,王美人見兩人行禮已畢,便請扶蘇坐下。“公子今日為何有暇來訪?”

扶蘇恭敬回答:“方才去了華陽宮見過母親,想著多日未來請美人安康,便冒昧前來叨擾了。”

雖是客套話,但王美人對此也極為受用,更加羨慕華陽夫人有這樣孝順的好兒子,“有勞公子掛念了,我很好。未知夫人身體如何?”

“母親也很好,謝過美人垂問。”

又互相問了幾句好,扶蘇便提到了正題上,“扶蘇有幾句話想對王妹說,未知美人可否應允?”

王美人楞了片刻,才知道扶蘇的意思竟是有些話要與嬴嬅私下裏說。“這恐怕……於禮不合吧?”

扶蘇苦笑著行禮道歉,“是扶蘇唐突了,還請美人原諒。”

此時雖然未有男女大防,而且兩人還是異母兄妹,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仍然有違禮製,扶蘇此來也不過是盡一份心而已,此時被王美人斷然拒絕,心中卻也有些放鬆,沒有強求。

王美人雖被扶蘇突然的要求打了個措手不及,卻因為對他一貫喜愛而沒有表現出怒意,“無妨。”

既然無法與嬴嬅說上話,扶蘇又與王美人敷衍了幾句便準備告辭離開了。

不料一直未曾開口的嬴嬅此時卻突然出聲:“請母親應允了王兄的請求吧。”

正在談話的兩人愕然住了嘴,驚訝地看向了這位新封的櫟陽公主。

被兩人的視線,尤其是母親隱含不滿的視線壓迫著,嬴嬅心中立刻忐忑不安起來了。

這好難啊,嬴溱。

“我還從未與兄長交談過,所以……”嬴嬅手指絞動著衣裳,強忍著沒有轉頭跑開,“母親……”

從驚訝中緩過神來,扶蘇立刻為自己方才一試之下的退縮以及那點可恥的清醒而內疚不已,“王妹說得是,還請美人給扶蘇一個機會。”

王美人惱怒地瞪了一眼嬴嬅,看到女兒不安地低頭,又看了看笑容中帶有哀求的扶蘇,心中到底軟了些,“好吧……”

不等驚喜抬頭的女兒和扶蘇道謝,勉強答應下來的王美人嚴厲地各看了兩人一眼,“隻給你們一刻。”

“謝過美人。”

“謝過母親。”

半是惱怒地嗯了一聲接受了兩人的道謝,王美人起身走回了後殿,“一刻鍾,記住了。”

送別母親後,嬴嬅捂著幾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髒,轉過頭卻正好對上了扶蘇溫暖的微笑,還未消下去的紅暈立刻又出現在了俏臉上。

看著這個柔弱的王妹,扶蘇對於將她遠嫁異邦更為愧疚。

時間分秒過去,王兄卻還未開口,嬴嬅決定主動開口。

天知道為何她今日竟敢違逆母親,甚至敢於主動與男子開口,雖然對方是自己的血脈兄長,“謝過王兄為嬴嬅求來櫟陽公主的封號。”

扶蘇隻覺自己的愧疚就快凝如實質,“要將你遠嫁齊王的,是我。”

責備我吧,以犧牲女子的幸福來達成政治目的我,將你嫁給勝負生死都難料的夫君的我,是應當被責備的。

“原來是齊王。”嬴嬅似乎沒有注意到扶蘇眼中的歉意,絞動著的手指微微發白,笑著問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齊國又是怎樣的呢?”

暫時壓下了心中的愧疚,扶蘇輕吐了口氣,為她說起了齊王和他的齊國,“齊王名為田建,雖然年少卻雄心勃勃,有人主之風,假以時日定可為一代明君。

“而齊國物華天寶,有文名響徹列國的稷下學宮,有群山之尊的泰山,更有環繞國土,廣闊無垠的大海。”

嬴嬅聽得認真,仿佛真的聽到了稷下學宮的朗朗書聲,看到了水天一線的廣袤海域。“大海啊……我喜歡大海。”

人們會喜歡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嗎?

或許會吧,扶蘇這麽告訴自己。

但聰慧如他,心底裏當然知道這隻是嬴嬅寬慰自己的說辭罷了。

樗裏偲說得對,柔弱乖順的嬴嬅是聯姻的最好人選。

她不會激烈反抗扶蘇等人的安排,也沒有野心從齊國內政旋渦中謀利,是一個作為同盟的最佳象征物。

這就是一位擁有天下最尊貴血脈的女子,在包括扶蘇在內的政治家們眼中的形象和作用——一個象征物。

也許幸運的話,她也會擁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是個兒子就更幸運了。

扶蘇強迫自己將這些思緒驅逐出腦海,繼續為她說起此次赴齊途中的趣事。

他模仿起了張蒼在聽到要取水才能進門後的表情,逗得嬴嬅掩嘴輕笑;他說起了與盧炯在路上的閑聊,看到了嬴嬅眼中羨慕的色彩。

一刻鍾的時間很快過去,扶蘇在嬴嬅不舍的眼光中向王美人告辭離去。

嬴嬅做好了承受母親怒火的準備,卻發現母親隻是歎了口氣,並未多說什麽。

雖然有些疑惑,但嬴嬅仍是開心了很久,因為母親並未責罵,更因為與兄長的談話。

嬴溱,這麽多年你隻說對了一事。

能與他說上話,哪怕一句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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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記載,臨淄城下,代王受降的長公子並未理睬跪在車架旁身披喪服的齊王建,而是徑自下車走向一位懷抱幼童的齊王妃嬪。

在一片倉惶跪倒在地眾人之中,唯有她一人笑容妍妍站在路旁等著,如鶴立雞群。

然後她終於等到了那句話。

“兄長帶你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