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六章 平靜之下

仿佛是看透了扶蘇心中所想,甘茂原本低垂著的腦袋突然抬起,雙目對上了扶蘇的雙眸,麵上笑得十分寬厚,“湊巧遇上罷了。”

信你個鬼。

這老狐狸會讀心術不成?

扶蘇知道是自己的語氣動作不知何處又暴露了心思,搖搖頭驅散了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昭楚之間……或有一戰。”

扶蘇本想說必有,但又想到如果齊楚背盟,或許兩國便還會繼續保有麵上的和平,於是臨時改了說辭。

聽到扶蘇的答複,甘茂並未點頭也未搖頭,隻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扶蘇等了片刻,見甘茂似乎的確沒有接著說下去的意思,隻好主動問道:“甘相以為呢?”

“嗯?”甘茂聞言疑惑開口,仿佛過了很久才明白過來扶蘇方才所問的意思,“哦,與公子一樣,一樣的。”

老狐狸!

扶蘇恨得牙癢癢,卻拿這個老頭沒有一點辦法。

甘茂三朝老臣,自己的長公子身份肯定是壓不住的,也不能找根撬棍硬把他的嘴撬開。

指望他主動泄露心思給自己也是不用想了,扶蘇無奈之下隻能想辦法獨自思考。

甘茂問的是楚……

上一次使楚之時,兩人談論的同樣也是楚國。

結合自己使楚之前甘茂對自己說的話,再結合他今日故作巧合的試探,扶蘇可以肯定甘茂心中定然是有所盤算的。

而且這盤算十有八九是與楚國,還有自己的楚國血統有關。

但關於這兩點的可能性太多了,要從中推出甘茂心思的概率比大海撈針都不如。

即便扶蘇自以為已經見識頗廣了,而且在麵對趙勝與魏無忌時也未落下風,卻仍與當初麵對甘茂時一樣,隻覺得自個兒被他完全看穿,而自己卻從對方那裏套不出任何東西來。

原來沒了能夠無往不利的“勢”,自己在麵對這些老奸巨猾時仍沒有多大的優勢。

“若有法子能讓昭楚兩國繼續修好,公子覺得如何?”似乎被冬日的陽光曬得身上有些發癢,甘茂撓了撓後背。

就在扶蘇思考甘茂的盤算落在何處時,卻聽到老狐狸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扶蘇這次沒打算那麽簡單的就和盤托出,而是先反問道:“什麽法子?”

甘茂哈哈大笑,語氣中似有欣慰,“公子有進步了。”

這老頭果然又是在試探我!

“年紀大了,就喜歡跟年輕人聊聊天,公子不會介意吧。”甘茂笑容誠懇,但扶蘇總覺得這老兒臉上每一道皺紋都是一道陷阱。

也不知道他坑過多少人,才會給人這樣的感受。

扶蘇心中腹誹,臉上當然還是恭敬笑容,“與甘相說說話,也讓人受益匪淺。”

能淺得了嗎,隻跟甘茂學了兩三分而已,就足夠自己在某些占優勢的外交場合如魚得水了。

或許這也是甘茂教自己的一種方式?

“七國盟會如何?”

聽到甘茂真的回答了,扶蘇又有些疑惑,難道並不是單純的試探,接著問道“哪七國?”

“昭、楚、衛、東魏、周、趙、齊。”

除了燕國和一個雖然短暫稱霸過卻從未被中原認可過的南疆小國以外,戰國殘存的幾國都包括在內了。

其中衛國和東魏都是昭國的屬國,東周不過是需要仰昭國鼻息的象征性小國而已,趙國也與大昭暫時簽訂了和約。

即便齊楚聯合起來反對,昭國在此次會盟中要取得盟主之位也是探囊取物。

但是這次會盟的意義何在?戰國到了末期,早已經不是春秋爭霸的格局了,在以滅國為主要目的的現在,單純的稱霸對昭國來說並無意義,甘茂此舉必有深意。

若有深意,又為何來問我?這難道與我有關?

扶蘇越想越覺得甘茂有陰謀,而且是與自己血統有關的陰謀,但這陰謀針對的應該不是自己,否則他不會這麽輕易地向自己提出。

以甘茂的老謀深算,如果是針對自己的陰謀,恐怕直到陰謀浮出水麵之前,都不會被探知。

況且就接觸的這幾次來看,甘茂似乎對自己是頗為欣賞的,在重臣之中不敢說能與一向與己為善的王翦相比,但至少不會有惡意。

那麽甘茂的目標,應該是……楚王?

扶蘇這才想起曆史上那個極負盛名的計謀。

懷王的懷字就是這麽來的……

掩藏住眼中的光芒,扶蘇壓低了聲音問道:“楚王未必願意會盟,甘相欲以何說之?”

甘茂深深看了一眼扶蘇,隨後才不以為意道:“六百裏漢中。”

沒去吐槽那至少是第六次被抬出來要還給楚國的漢中,扶蘇從甘茂的眼神中發覺對方大概看出了自己猜出他的計謀來了。

扶蘇稍稍回憶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動作,才發現自己剛剛下意識地在毫無必要的情況下壓低了聲音。

在這樣的老家夥麵前,真是一點破綻都不能留。

“副使?”既然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扶蘇幹脆就將話說開了。

“公子聰慧。”

兩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一同走上了章台宮的台階。

甘茂要用自己的血統來做文章,當然是要借著自己跟楚王的親戚關係來蒙騙了。

要不動聲色地做到這一點,還有什麽比讓扶蘇做副使更好的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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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又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了一下。

這座該死的宮殿實在是太冷了,這種陰冷卻不是來自於宮外呼嘯的寒風,而是來自那個坐在上首的老婦人。

胡亥決定要在她麵前表現得至少像點王上的樣子,卻被老嫗的眼神盯得凍入骨髓,甚至連嘴唇都在顫抖。

老嫗的眼神如同毒蛇,不,不是毒蛇,毒蛇也不會有這樣的瘋狂。

那更像是一雙老梟的眸子。

胡亥強忍著轉頭就跑的衝動,強迫自己與對方對視,直到那平靜而瘋狂的眼神已經深深刻在自己的腦海中,才聽到對方終於開口了。

“你就是那個胡女的種?”

語氣中沒有熟悉的鄙夷,但胡亥更為憤怒,因為對方甚至覺得自己連被她鄙視的資格都沒有。

即便她理論上自己的親奶奶。

想到這裏,胡亥內心卻恥笑不已,也不知道在這個老婦人的心中,還會給親情留有多少位置。

沒有得到胡亥的回答,趙姬並未憤怒,隻是對著帶胡亥一同前來的熊啟冷笑道:“就憑這樣的貨色,也配與扶蘇一爭長短?”

胡亥幾乎要被自己的憤怒燒得失去了理智,然而對方那似乎在鼓勵他動手的表情卻讓他沒來由地冷靜了下來。

“怎麽了?”趙姬好不掩飾自己的恥笑,“連對一個老婦人動手的勇氣都沒有?”

趙姬呸了一口濃痰到胡亥的身前,“也難怪,被踹到在地都不敢還手的廢物而已。”

“那是因為父王……”胡亥漲紅了臉為自己爭辯,然而到了半途卻反應了過來,“你是如何知道的!老師……不,不會是老師。”

“趙高雖然野心大,卻對趙政死心塌地,不用懷疑他會跟你這個野種一樣毫無忠誠和骨氣。”

胡亥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心神差點又瞬間失守,她為什麽連自己是背著趙師而來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若隻是為了羞辱公子,太後沒必要同意見麵請求。所以……”熊啟的聲音卻是一如既往地如同所有事都與己無關,“還是說正事吧。”

趙姬桀桀大笑,笑聲真的如同老梟夜號,“正事?正事?”笑聲越發滲人,胡亥真怕這個老巫婆就這麽笑死過去。

“兩個明明毫無機會卻仍白日做夢的蠢材,也敢跟我說什麽,什麽正事?”

胡亥敏銳地發現,昌平君一直古井無波的眼中終於有了似乎是憤怒的波動。

這份憤怒卻不知是因為趙姬說他白日做夢,還是單純隻是因為她將熊啟和胡亥相提並論而引起的。

然而在趙姬審視的目光下,熊啟很快掩藏住了心情反唇相譏,“太後不也一樣在做著白日夢嗎?”

“你說什麽?!”趙姬眼神中的瘋狂逐漸越過了表麵的平靜,如同沸騰的湖水,“小子,注意自己的舌頭。”

言語中的惡毒讓胡亥這等人都骨髓發寒。

但昌平君卻似乎並未聽出趙姬話語中的意味,好整以暇地笑道:“太後隻需要知道,我們隻是各取所需而已便可。”

趙姬的眼中依然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卻沒有立刻趕人走,這讓胡亥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隻希望昌平君繼續說下去。

然後熊啟卻閉口不言了。

場間的氣氛又恢複了之前的詭異,直讓胡亥覺得幾乎就要受不了而發狂了。

“我要我的寶貝兒子登上王位,你要什麽?”趙姬看向一旁搖籃中的兩個“兒子”,目光溫柔。

你兒子早死了!胡亥在心中狂吼,然而被昌平君的目光瞪視警告之下,並不敢將這話宣之於口。

“我要扶蘇去死。”胡亥明智地沒有提起自己對王位的渴望。

趙姬不以為意地笑笑,胡亥這才發現她問的不是自己。

雖然憤怒,但胡亥仍死死咬住了嘴唇。

我需要每一點可能的幫助,即便這幫助需要自己出賣一切可以出賣的東西。

“我希望未來昭王可以助我登上王位。”熊啟毫無隱瞞,承認了自己對楚國王位的渴望。

“所以你會全力幫助我兒,至少在你達成願望之前。”

“因此你可以對我放心。”

“很好,願望很美好,我和你的都是,”趙姬笑得越發滲人,“可是你能做什麽呢,嗯?一個異邦的流放者?”

“首先,做成你半途而廢的事情。”

昌平君毫無語氣波瀾的話語回蕩在空曠的甘泉宮中,伴隨著趙姬癲狂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