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沒有城牆的城市

這並不是胡忻第一次看到中原巨城。

早在十餘年前,作為林胡王最寵愛的兒子之一,胡忻就被作為質子送到了趙國的都城邯鄲,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麽多的人被塞進同一座如此巨大的……用中原人的話來說,監獄。

用了很長的時間,趙人才讓他勉強相信那用四堵高牆牢牢圍起來的東西不是監獄,而是中原人用來睡覺的場所。

胡忻沒法理解為什麽中原人要用牆把居所固定起來。

如果不能快速搭建和拆掉住所,他們要怎麽才能追逐豐美的水草來喂養自己的牲畜呢?

後來他才慢慢知道,中原人從不追逐水草,而是讓水草一直生長在自己的周圍。耕種,是另一項其他胡人嗤之以鼻,卻令胡忻位置驚歎不已的能力。

胡忻的本名是莫克察哈密爾克,意為隨著北風而來的雪花,胡忻這個中原名字是他的母親為他取的,她認為在中原生活時使用“胡忻”這個名字會比較方便。

母親是對的。不隻是名字,當中原人發現胡忻會很別扭的說中原話時,他們幾乎將他看成了英雄。

不需要表演騎術和劍法,隻要他隨便地學一句“趙國第一”,就會有無數讚美喝彩,甚至會有小娘投懷送抱,胡忻對此一向來者不拒。

胡忻一直無法理解的另一件事情是,為什麽趙人會認為林胡王會因為質子的存在就對趙國俯首稱臣,不會反叛。

忠心隻能用刀劍保障,而不是刻在木頭上的圖畫。

這個道理,三歲的胡人孩童都會懂,可中原人的成年人都不懂。

更何況林胡王有四十多個兒子,而他最寵愛的兒子占了其中的一半。死去一個,或者幾個兒子,對他來說甚至不比損失一頭健壯的小牛犢更能令人傷心。

這也正如胡忻理解不了中原人喜歡用石頭和泥土將自己與其他人隔絕的心態。

仿佛那些東西比利劍和良弓更能保護他們不受傷害似的。

胡忻對城市的這些理解和鄙夷,都在見到鹹陽後被擊了個粉碎。

“這就是……鹹陽?”

胡忻坐在馬上的身體如遭雷擊,幾乎失聲地向前方那位前來引領自己入城的俊美公子問道。

“放肆!”胡忻等來的不是公子的回答,而是身側昭人騎士的怒目而視,“公子未有垂問,休得胡亂開口!”

好容易分辨清胡忻含混不清的中原話,扶蘇笑著擺手讓高進對“國際友人”態度好一點,雖然他也對這位拱手為胡亥送上侯爵之位的胡人不喜,但不能表現得太明顯不是。

等胡忻滾落下馬誠惶誠恐地道歉完畢,扶蘇轉過頭示意對方起身,“對,這就是鹹陽。”

扶蘇並未畫蛇添足給鹹陽加上諸如“偉大”、“雄偉”等詞匯,因為人類的所有已知語言在這樣的雄城麵前都是蒼白的。

扶蘇能理解胡忻為何會如此震驚。

他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座城市時所感受到的震撼甚至比胡忻更加強烈。

這不是因為鹹陽的規模如何巨大,也不是因為它超過二十萬的人口,對後世任何一個居住在城市裏的少年而言,如今規模再龐大的城市也比不上一個十八線小城市的大小和人口。

扶蘇的震撼,是因為這個建設在戰爭頻仍的戰國時代的昭國都城,是沒有城牆的。

誰能想象,在這樣群雄爭霸、頻繁滅國的時代,這個強大國家的心髒是完全不設防的。

而且鹹陽人,或者是大昭人沒有對此感到驚訝的。

昭人甚至讓人覺得自大的自信心甚至要比鹹陽沒有城牆這件事本身更足以令人震撼。

同時代的古羅馬同樣有著一統地中海沿岸的野心與實力,但是羅馬的城牆直到一百年後的愷撒時代才被這位雄主推倒,並且很快被後來者奧勒利安修複了。

在那之前和之後,全世界再沒有一個民族能有昭人這樣的信心。

這同樣也是為何在劉邦入關以後,子嬰未做抵抗就投降的原因之一,三關門戶被破,都城就是毫無防禦的了。

但到了那樣的情況下,扶蘇不認為一層城牆能夠對局勢有任何的作用,還能給已經破滅的王朝任何喘息機會。

當一國都城被兵臨城下之時,就已經意味了徹底的失敗。能夠保護自己的,永遠都不是死物,不會是城牆,也同樣不會是刀劍。

而是人。

是對沒有城牆保護也毫不感到驚訝的,有著絕對強大自信的人。

羅馬的城牆也從來沒有保護他們躲過任何一次蠻族的洗劫,無論是哥特人還是匈奴人。

當一個民族失去了他們引以為豪的、深藏於血脈中的驕傲,隻剩下醜陋的苟延殘喘時,生存與死亡就不再是一個困難的選擇了。

等胡忻從震驚中略微緩過來了一點,扶蘇一行人開始了再次前進。

鹹陽人與邯鄲人的差別是胡忻看到的另一處不同。

邯鄲街道上的行人總是衣袖飄蕩,走在路上的大多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有著令人無比羨慕的優雅。

而在鹹陽的街道上,行人各色百樣,卻無不步履匆匆,仿佛有人用無形的鞭子在他們身後追趕一般。

而麵對自己一行的使團時,甚至也少有人駐足圍觀,頂多隻是偶爾有人會向著頭前的那位公子行禮而已。

麵對明顯地位高低不同的人的行禮,那位公子的回複似乎都是毫無區別的。而且似乎……比對著自己的還禮時更為鄭重。

扶蘇沒有帶著林胡使團入宮,他們當然無法直接入宮麵君。

別說領頭的胡忻不過隻是個區區的胡人王子,現在正戰戰兢兢等在涇水北岸的林胡王自己來了都得等著召見。

扶蘇將他帶到了典客署,隻在門口與聞聽公子來到而急忙趕出來迎接的典客丞稍稍吩咐兩句,也並未對胡忻的行禮有何表示便走了。

若非正好遇上,扶蘇也對林胡人稍稍有點興趣,他才不會屈尊紆貴去接待一個部落首領之子。

昭國根本就沒承認林胡是一個主權國家。

不止昭國,包括與林胡往來頻繁的趙國在內,中原沒有任何一國將林胡作為國家看待。

沒有自己的文字典章,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文明,更何況他們居然連匈奴人都打不過,就更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了。

昭國同意接納部分林胡歸順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削弱趙國的力量,避免全部林胡都投向趙國而已,並沒有對他們的戰力有任何期待。

在林胡與義渠的聯軍被趙王成禦駕親征幸運擊敗後,林胡勢力就已經有了分裂的端倪。

當匈奴攻破國都的消息傳遍全境之後,林胡便迅速而徹底地分裂了。

原本就是鬆散的部落聯盟,沒有行之有效的中央組織政府,也沒有道德禮儀的約束,這樣的結果並不如何令人驚訝。

沒有對國內其他勢力絕對的武力優勢之後,林胡王認清了自己再也無法統一胡人的事實,於是在昌平君和胡亥的及時勸說下,選擇了投向遠比趙國更為強大的昭國。

因為他知道趙國絕不會原諒他在關鍵時刻的背叛。

反對林胡王的勢力趁機從林胡王已經難以維係的約束下掙脫,歸降了趙國。

這也得益於趙王成在處理林胡反叛時的果斷措施。

他並沒有殺死軍中的林胡人,而是將他們都放了回去。

這群不受林胡王族信任的胡人,最後成為了趙國吞下林胡很大一部分勢力的重要媒介。

林胡反叛勢力的首領,名為赤那阿不思。

今天實際上是扶蘇處理完難民安置事宜,回宮複命的日子。

緊趕慢趕,總算是在林胡人派出使節團之前,將擁堵在涇水邊上的難民差不多都遣散了。

這才是始皇為何要命令扶蘇去安置難民,而不是等到難民自行消散的主要原因:不能讓外族窺到中原的虛弱,哪怕是暫時的一點虛弱。

胡人自視為天神的子民,而他們的圖騰是狼。

他們的性格也如狼群一樣,喜歡趁著獵物的虛弱期下手,絲毫不認為殺死老弱的和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會損害到榮譽。

與有尊老愛幼習俗的中原人不同,胡人會殺死自己部落中不能繼續揮舞刀劍的老人,在攻滅一個敵對部落時也會殺死全部的幼兒。

這卻不是為了斬草除根,而是他們認為這樣就會促使失去孩子的女性更加渴望生育。

而這樣的林胡人,是在被中原文化感染了百年之久的部族。

相比於他們還要更不開化的匈奴人,此時更加過著茹毛飲血的日子,可謂蠻族中的蠻族。

宮門口的守衛自然都認得扶蘇,未敢稍有阻攔就為公子讓開了道路。

扶蘇稍稍還禮後在宮門口停步下馬,將馬匹交給身後人之後隻帶著高進幾個貼身侍衛進了宮。昭律有言,非有緊急軍情不得在宮中縱馬。

“公子留步!”

還未走多遠,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扶蘇回頭一看,隨之麵露驚喜,“甘相!”

來人正是很久沒有見到的大昭外相,甘茂。

扶蘇前迎兩步,在宮門口與甘茂互相見禮,“闊別近年,甘相愈發老當益壯,可喜可賀。”

甘茂聞言大笑,大袖向前一擺,“一起走走?”

“甘相請。”

兩人並肩走了幾步,甘茂率先開口,“公子此次處理難民一事做得極為出彩,朝野上下無比稱讚不已。”

扶蘇笑著搖搖頭,“熟能生巧而已。”

“公子妙語”,甘茂隨意誇了一句,對於扶蘇時不時就冒出來的妙詞已經基本免疫了,“不知公子對昭楚接下來的局麵有何見解?”

扶蘇偷偷瞄了一眼甘茂,心中嘀咕,這個老狐狸不會就是為了問這句話而特意堵在宮門口等著自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