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章 瑤池佳宴

水中舞很有創意,瑤宮很美。

但也僅止於此了。

無論是東道主扶蘇,還是前來做客的各國使者們,都沒有將注意力放在美豔的舞姬身上,這不得不說是暴殄天物。

扶蘇的注意力在席上麵色各異的列國英傑們身上,而他們的注意力當然還在回味今日的大閱兵式上。準確說,是在這場閱兵背後的意義上。

昭國在這樣一個時間段選擇通過閱兵式來展示肌肉,此舉釋放出的信號不能不引起各國的警惕,紛紛猜測起嬴政的下一步戰略。

大閱兵所釋放的政治意味再明顯不過,當然是用來進行震懾其他勢力的。

那麽昭國所要震懾的是誰?

眾人心照不宣地偷眼瞄著靳尚與陸賈,眼神玩味。

齊,還是楚?

都是外交界的翹楚人物,無人嗅不出風雨欲來的味道。新一輪的合縱連橫恐怕等不到開春就要開始了。

那麽該加入哪一方,才對自己更為有利呢?

各國使者無不趁著難得的酒宴機會,相互串聯,以圖為本國找尋一個最佳的戰略,從昭楚之間接下來必然會有的齷齪中謀利。

然而這其中不包括龍陽君。

魏國是列國中最沒有選擇權的,在向昭王稱臣之後,魏王就已經失去了外交上的選擇權,至少暫時隻能以昭王馬首是瞻。

這個“暫時”自然是以魏國恢複國力的時間為界,不過如今看來,魏國想要回到戰前的實力,所費時日不會少。

但換一個角度來看,魏國同時也是在未來這場風暴中最不需要擔心的。因為如果楚國對魏用兵,則必然會被昭國自西線輕易攻入,得不償失。

而昭國也沒有必要進攻已經向自己稱臣的盟友,至少在徹底打趴下楚國之前不會。

因此龍陽君此時反而是最好整以暇,能夠靜下心來欣賞舞蹈的。

如果說龍陽君是最愜意的,那麽最為如坐針氈的,就要數太子丹了。

或許燕王喜還會沉浸在戰勝匈奴的那點喜悅中,但太子丹從齊楚會盟、三國和議中敏銳看到了燕國的危局。

有沒有人發現燕國如今的形勢很像龍門會盟時的某個國家?

對,就是那個沒人帶著玩,然後最先被滅掉的韓國。

太子丹嘴中的苦澀是再多美酒都無法衝淡的。當日燕王喜被甘茂所欺,執意要伐齊之時他就極力勸阻過。

然而老謀深算的甘茂死死拿捏住燕王喜的虛榮心,將以燕昭王自比的姬喜騙得團團轉。

可是如今的燕國能與昭王時相比嗎?

除了在大將秦開的率領下欺負一下東胡和朝鮮,燕軍已經多久沒有在戰場上戰勝過中原諸國了?

與其他已經湮滅在曆史塵埃中的老牌封國一樣,燕國與周王室的關係是最親近的。

燕國的國姓是與周天子相同的姬姓,因為他們的祖先是周王的親兄弟召公姬奭(shi,二聲),血統尊貴。

然而在以實力為尊的戰國大爭之世,連周王室本身都已經衰微到需要仰人鼻息,過去的榮光如何還能照射到燕國身上呢。

列國在談起燕國軍力之時,無不嗤之以鼻,蔑稱之為弱燕。

這種話沒人敢在燕王和他的麵前提起,但太子丹又如何能不知呢?

列國卑燕,由來已久。太子丹當然想過扭轉這一被動局麵。

五國謀昭就曾是擺在燕國麵前最好的機會,太子丹很清楚這一點,因而即便燕王已經決意攻齊,連趙勝都已絕望之時他也沒有放棄。

為了能夠逼迫燕王加入合縱,姬丹甚至暗中派出了刺客。

然而秦舞陽被囚至今,荊軻自孤身逃昭之後下落不明,帶有姬丹重托的二人竟是都連昭王政的麵都沒見上就都失了音信。

太子丹甚至如今都無從知道,昭王政是否已經洞察了他的謀劃。

良機已過,如今再想加入合縱當然已經晚了。

趙魏在沒有燕國的幫助下與大昭決戰,在如今大敗之後是不可能再接納燕國的了。

而齊國?齊楚合盟中帶有的濃烈陰謀味道,姬丹就是隔著渤海也聞得一清二楚。

不需要齊楚聯軍來攻,經過滄州大敗和匈奴戰禍還未能緩過勁來的燕國連齊國一國的攻勢恐怕都撐不住。

那麽加入連橫呢?

如今昭國明顯對齊楚合盟十分顧忌,是否會因為遏製齊楚的戰略而願意成為燕國的後盾呢?

姬丹苦笑著又喝下一爵寡淡無味的酒。

即便昭王並不知曉太子丹的謀刺之舉,願意接納燕國也毫無意義了。

甘茂雖然滿口胡言,但有一點他說得沒錯。

遠隔千裏而用兵,從來就沒有能夠獲利的。

大昭遠隔燕齊數千裏,就算昭軍如何天下無敵,也依然是鞭長莫及的。

而趙王也不可能允許昭軍借道自己的國土遠征燕地,昭王恐怕也不放心自己的軍隊在敵國境內孤軍深入。

如果要滅燕的是趙國,或許昭國還能幫上忙,但是與大昭隔著整個中原的齊國……

左思右想都是死局,姬丹幾乎已經絕望了。

原本指望此次昭王政的召集是為了會盟,讓他能夠為燕國尋到一絲機遇。

然而直到此時,昭王也根本沒有露麵,而是一直讓公子扶蘇接待,顯然昭王根本就沒準備借此次閱兵來促成會盟。

或者根本就沒想帶著燕國會盟。

“昭酒比燕酒好喝麽?”

眼中已經有了朦朧醉意的姬丹聞言看去,不知是誰竟然肯理會自己?

趙勝看著當日在燕王宮台階之前,麵對絕境之時也在鼓勵自己的太子丹竟然到了以酒解憂的地步,不由得為之一歎。

待看清年紀輕輕的太子丹頭上白發之後,趙勝更是心中黯然。

與太子丹一樣,趙勝也對齊楚會盟背後的陰謀有所洞悉,他同樣清楚燕國如今麵臨的死局。

與趙王成不同,趙勝並未憤恨燕國當日的袖手旁觀。

至少,他沒有憤恨姬丹的意思。因為趙勝知道,眼前這位年輕人曾經為了逼迫燕國助趙,做出了何等的義舉。

雖然最終無疾而終,但這份情誼,趙勝是記在心中了的,即便趙王不認可,他也要代替趙國還上一份情誼。

姬丹迷糊地連連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驅散了眼中的濃霧,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以及他臉上的淡淡笑容。

“平原君……”姬丹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趕忙從幾案前坐直了身子,“請坐。”

瑤池占地極大,扶蘇也未將酒宴安排在一處,而是圍著瑤池散放著無數取酒之所,以方便使臣們,以及他們的親隨們隨時取用。

瑤池邊的亭台樓閣,都是各國之間交流的好地方。

姬丹二人此時所在的,就是一處麵向瑤池舞台的小樓閣。

沒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二人身上,或者說人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二人身上。

但平原君並未介懷,依言坐在了姬丹對麵,又笑著問了一遍,“昭酒美甚?”

姬丹臉色微紅,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湧的關係,聞言擺手笑道:“平原君莫要取笑了。”

放下酒爵之後,姬丹歎息道:“丹有負於平原君重托,實在是無顏見君。”說著,姬丹跪坐而起雙手作揖,滿麵羞慚之色。

“太子未可如此。”趙勝扶住姬丹的手臂,言辭懇切,“太子救趙之義,勝銘感五內。”

等姬丹臉上羞慚之色稍稍散去,趙勝這才道出了自己前來要說的話,“燕國如今危如累卵,勝不才,思來想去都隻有一法可以保燕國社稷。”

姬丹一聽之下眼露精光,當下就長身而起深深作揖,“求平原君教我。”

趙勝先笑著請姬丹安穩坐下,這才緩緩撫須,輕輕吐出了兩個字來,令姬丹眼中又煥發出了當日燕王宮前讓趙勝為之讚歎的神采。

姬丹與趙勝二人的密談早已通過無處不在的宮人們之口傳給了扶蘇知道。

沒人會在意這些如同隱身一般的宮人們,這也是扶蘇舉辦這場宴會的原因。

與其讓他們令找機會秘議,不如提供一個絕佳的場所出來,扶蘇就不信這些人會放棄這樣的好機會來互相勾連。

自己雖然無法知道他們所談的具體內容,但至少可以通過交談的對象,來給黑冰台的密探們指引一個方向。

各國之間的交往其實說複雜也複雜,但實際上關係也很單純。

不是結盟,就是交戰,都是以利益推動而已。

“你說,趙國會為了燕國而向齊國宣戰麽?”

扶蘇揮手讓來報的宮人退下,隨意對身邊之人問道。

那人側躺在厚厚的靠墊之上,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樓下池中的舞蹈,一邊指揮侍女為他再切一塊梨子,聞言先是略微想了想,然後斬釘截鐵道:“會。”

扶蘇也猜得到趙國很有可能會為了燕國出兵,但卻沒有如此肯定,於是笑著問道:“為何?”

如此作派當然是樗裏偲。

樗裏偲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先吃下侍女手中的梨肉,又請對方為他淨了淨嘴角,這才好整以暇對一臉無奈的扶蘇笑道:“齊國若能順利攻下燕國,下一個遭殃的必然就是趙國,趙勝不會看不出這點。”

“即便如此……齊趙兩國畢竟是多年盟友,且互相救助多次……”

樗裏偲不以為然道:“今日為友之人,他日反目成仇,又有何稀奇?”

扶蘇當然知道對方說的沒錯,隻是心中有些遺憾。

“並非是稀奇,”扶蘇笑著搖搖頭,“隻是齊趙互相勉力支援之事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卻要互相侵攻,隻覺世事無常罷了。”

樗裏偲聞言深深看了一眼扶蘇,直將他看得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樗裏偲卻並未回答,而是問了個與此時毫無關係的問題,“之前公子言說要繼續改良昭法,不知公子要從何處著手?”

聽到樗裏偲提起此事,不止扶蘇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連一直坐在一旁的張蒼也提起了耳朵,仔細聽著。

扶蘇自然明白張蒼如此在意的原因,也並未賣關子,輕聲道:“減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