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曆史的慣性

從東邊來的雲,將雨水澆了下來。

這場從下午便開始,直到天黑後越下越大的大雨目前看來還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雨幕傾盆,混合著如墨的夜色,將可見度壓到了最低,即便握有防水的火把,窮極目力也看不到幾步之外。

在這樣的天氣中巡守當然是苦差一件,故而在以往,隻有營中最倒黴或者最不受待見之人才會分到這樣的活計。

但在如今的扶蘇軍中不是這樣。

早已明文宣揚的出勤表將守衛之責按著日期時辰,毫無偏私地分到了每個人的腦袋上,誰都躲不過。

感謝昭軍詳盡到讓人咋舌的花名冊,扶蘇沒用多少精力就完成這項舉措。

於是因果就反了,以往隻有最倒黴的人會在大雨天巡守,而如今在雨天巡守的,才會被認為是最倒黴的了。

聽著雨水不斷拍打在帳篷上粉身碎骨的聲音,扶蘇在處理著政務。

這是扶蘇停留在汾水大營的最後一日,明日放晴之後,大軍主力就要繼續南下,隻留下少數官兵守住大營與渡口的安全。

於是今夜是扶蘇難得的,能夠有充足時間處理政事的夜晚。

即便是有軍務在身,西魏的重要政事仍然要經扶蘇之手,或者至少要由他過目。

幸虧考慮到自己不可能在遠離安邑的情況下進行詳盡的遠程操縱,扶蘇將大部分的權力都委托給了百裏大夫,因此那些瑣碎的事務就不必他再親自批閱了。

百裏俜的政報,文如其人得細致入微,讓扶蘇即便人不在安邑,依然對西魏大體情狀了如指掌。

流民的安置是與糧食運輸相同的頭等大事,兩件事都在百裏大夫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目前,安邑、少梁、陝城三大糧倉都已儲備了足夠應付到來年開春的糧食,西魏整地的糧價也恢複到了戰前的水平,甚至個別地區因為市場的信心回升,降到了接近大昭本地的水平。

因為平準倉的存在,大昭的糧價一直以來都是各國中最平穩的。

如此先進的經驗沒道理不學習,扶蘇在回執中先是大力肯定了百裏大夫等人為平穩糧價做出的傑出貢獻,然後提出要在西魏上建造平準倉的意見。

這也可以作為安置流民的一個手段。

暫時無法務農的流民在回到當地後很可能在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工作機會與收入來源,遊手好閑之人曆來都是動亂的根源。

自扶蘇接手政務以來就上馬,且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整頓道路、水道等大工程也是應對流民的一種方式。

平準倉的建設暫時看不出直接的成果,但在來年秋天將倉廩灌滿以後,就能看出作用了。

如前所說,有了高層的高度關注,以及充分的宣傳和強製力量,流民們在安邑城下蹉跎了小半年後,終於逐漸回到了原址。

這讓提前得了安邑多次警告的各地守備如臨大敵。

值得慶幸的是,雖然因為魏無忌突然進軍而導致西魏稍微有些波瀾,但總體而言人們的情緒還算穩定。

一方麵扶蘇的仁政措施結合魏無月的身份帶來的宣傳效果,使得魏人對於被昭人的統治沒有了最初的強烈抵觸。

另一方麵,自然就是當日安邑城下昭軍無敵於世的大氣魄,經由經曆過戰事的魏人之口迅速傳遍西魏,令大眾普遍對魏無忌的獲勝不抱希望。

軍機處對此的判斷很清晰:至少在魏無忌攻入西魏土地之前,魏人不大可能會有成規模的反叛行為發生。

在政報的後半段,百裏俜還提及了朝中對於西魏日後行政劃分的初步定策。

鹹陽的觀點認為,應該將西魏與南韓一起,劃分為河東、三川、潁川三郡,這樣的劃分是結合了地理與政治因素綜合考慮的。

如此劃分,函穀關就不再位於西魏政治輻射下,而是被獨立出來後由鹹陽直接管理,而且魏韓各有一部分被切出來重新融合,也有助於遏製扶蘇在魏地如同土皇帝的權威。

同時魏韓一體化,也有利於進行地方守備,同時加強中央的直接管理。

扶蘇對此倒是沒有什麽異議,他從沒想過在這個大昭國力日上的當口弄出一個國中之國來,能夠保持在魏土上的隱形權威,已經完全足夠了。

何況如今借助著行政劃分,扶蘇還能將自己的權威輻射到故韓,得失如何還在兩可之間。

自那日黑色裂變之後,扶蘇心中瞄準的,隻有那個至尊無上的位置。區區一個西魏名義上的帝王,有何意義?

但沒有異議,不代表扶蘇會拱手全盤讓出自己這幾個月來辛辛苦苦積攢的“家底”。

無論如何,以安邑為首府的三川郡的郡守,必須要由自己說了算,而且這個人選是現成的。

即將成型的三川郡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經濟實力,在中原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掌握了三川郡,就等於掌握了東來北往的九省通衢之地。

而作為交換的,是扶蘇對於鹹陽政令的全力支持。

否則,一個陽奉陰違的“土皇帝”,是足以讓始皇都頭疼的。況且目前形勢下,始皇也不可能將身負救援重任的自己免職。

想到此處,扶蘇心中微微一動,如今的自己,居然膽敢跟父王討價還價了?難不成真是久不在父王身邊,性子也變野了。

笑著驅散腦中突然萌生的念頭,扶蘇開始提筆給父王寫信,當然是用十分恭謹的態度。

討價還價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扶蘇真的心裏沒點數,即便如今或許沒有大事,卻很可能會被秋後算賬。

寫完一封幾近阿諛的酸詞,扶蘇隱晦地將自己的小算盤藏在其中,想必以父王的睿智,一定看得出來。

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疏漏措辭,扶蘇看著自己如今早已登堂入室的文墨,滿意點頭,將其封裝了起來。

雖然書法還比不得李斯那樣的大家,不過至少不是五年前那種幾近文盲的水準了。

處理完公事,扶蘇稍稍伸了個懶腰,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打開了家信。

信自然是無月寫的。

信中沒什麽主旨,無非是今日吃了什麽,昨日遊玩了何處的流水賬,盡是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隨性言語。

讀著讀著,扶蘇仿佛看得到一個穿行於花海的精靈,為他哼著不知語調的曲子。

雖不解其意,卻不妨扶蘇將心緒短暫放鬆,隨著她徜徉在花海小憩一番。

在信的最後,或許是被魏無月強逼著的,趙靈兒也落下了三個字:祝安好。

放下信件,扶蘇心中五味陳雜。對於趙靈兒的安置定位,扶蘇如今還沒有個係統的章程,或許今後也難以有個能夠讓自己照本宣科的章程出來。

這種男女之事,真的可以同處理政事一樣強行分個一二三出來嗎?

還未想好如何回信,就見帳門被人粗暴推開,清冷的雨絲夾雜著將官訓斥士卒的吵鬧聲從那人的身側借著冷風席卷而入。

來人甲胄俱全,卻是本應在今日就出發,然而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前鋒主將章邯。

章邯大踏步近前抱拳行禮,向扶蘇稟報一個還熱乎著的重大消息。

“趙括領齊軍,李放領魏軍強攻長平,目前戰況不知。”

扶蘇對於兩個趙人領著別國軍隊並未在意,隻是在咀嚼著那個熟悉的地名。

為何又是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