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義士

“兄長不必如此。”

張耳席地坐在草垛上,一邊用手抓著陳餘送來的飯食往嘴裏塞,一邊支吾不清地反過來安慰一臉傷感的兄長。

此處逼仄牢籠位於魏王宮地底,長久的暗無天日和陰濕使得地牢中黴菌叢生,空氣中的腐敗味道十分嗆鼻。

張耳卻仿佛對此甘之如飴,隨後將眼前的亂發撥開,繼續捧著手中吃食,神色間全無被囚等死的苦悶,“如此美味,兄長自己不來一點嗎?”

陳餘哪有那份心情,搖頭道:“當日大局已定,你又何必非要當著信陵君之麵行刺魏王呢?”

張耳吃下最後一口,將油膩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片刻,直到手指上的味道也徹底被卷入腹中,這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作為最後一餐,已算不錯了。”

陳餘見張耳不答,隻能歎了口氣,卻沒有追問下去。畢竟,此時再說這些也已經晚了。

即便魏王已經遜位給公子敞,但刺殺他仍然形同謀逆之舉,就算公子敞,也就是如今的魏王敞沒有為父報仇的意思,信陵君也不會饒過張耳。

為堵天下悠悠之口,公子無忌不肯登位為王,但即使是將王位交給魏圉之子,魏無忌的逼宮之舉也是板上釘釘的謀反。

這一點,是有再多的理由也清洗不掉的。

史官的筆與天下人之口可不會看在信陵君的救魏心思,就將此事輕輕揭過。

而謀害遜位的先王,就更是將信陵君推上了風口浪尖。

對於出手謀刺的張耳,殺與不殺,無疑都會讓魏無忌陷入困局。

先不說曾為信陵君食客的張耳,他的謀刺魏王之舉是否出於信陵君授意,已經在魏人心中留下了謎團。

即便是殺了張耳,也洗不脫此時看似大權在握實則危如累卵的魏無忌的嫌疑。

而世人皆知,張耳之所以要殺魏王,是在為如姬報仇,乃是義舉。

為友報仇,這是符合當今主流價值觀的事情。殺害張耳這樣的義士,對魏無忌此時已經有所崩裂的聲望是不小的衝擊。

但如果不殺,對世人來說就是坐實了魏無忌謀害魏王的嫌疑。

同樣的事,張耳來做就是義士,但魏無忌來做就是不忠,這其中的差別就在於兩人的身份。

公子無忌是魏國王室,而且本身就有很大的繼位呼聲,因此魏王之死,在世人看來是對魏無忌有“好處”的。

當然實際上並非如此,可天下人是懶得去探究的。

而張耳隻是一介庶民,他的衝冠一怒,是為了給如姬報仇,自己也從中得不到好處,這才是真正的義舉。

雖然魏王圉割地伺昭之舉讓他有了“割地王”的可笑名頭,但再如何說,他也是魏無忌的兄長,更是魏無忌的王。

魏國朝堂民間,對魏王圉的忠心之人,或者至少沒有惡感之人,並不在少數。他們此時的潛伏沉默,不過是對魏無忌大權在握的忌憚而已。

一旦魏無忌露出破綻,他們就會發動毫不留情的反撲。而此時的張耳,就是魏無忌身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破綻。

至於這個破綻是否足以讓魏無忌下台,如今還看不出端倪,但也足夠讓人遐想了。

被稱為義士的張耳,此時並無如何風姿,淩亂的頭發如雜草一般披著,身上是入獄以來就沒再換過的肮髒囚服。

隻有依然明亮的雙目,才讓陳餘依稀看得到當日與自己一起入宮竊符之人的影子。

當日祭奠如姬,兩人離公子無忌而去時,張耳曾有過要手刃魏王的言語,但其實無論是張耳還是陳餘,兩人都沒有料想過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早,陳餘更從未想過張耳真的敢於當著天下人的麵,將劍刃刺向魏王。

此前隻以為張耳衝動與不顧後果的陳餘,這才有了重新審視好友的機會。

張耳察覺到陳餘複雜的眼神,輕笑問道:“兄長為何這般看我?”

陳餘沒能忍住,又歎了口氣,這已經數不清是今日第幾次長歎了,“本不必如此急迫的。”

雖然學識不如兄長,但多年跟隨公子無忌,耳濡目染之下,張耳對於政治的敏銳度也是有一些的,陳餘的言下之意,張耳還是聽得出的。

魏王圉讓位給公子敞,自身成為太上王。

看似魏圉以交出王位保了自身安全無虞,但他的存在,無論是對於魏敞還是對於魏無忌,都是無比礙眼的。

上一個太上王的下場可不是太好。

隻要張耳能夠耐心等待下去,等到國人的視線已經從魏王圉身上挪開,到時隻要趁機向魏無忌進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

即便無忌公子念在兄弟之情而不願做,想必魏敞也會很樂意放任信陵君的食客去做這件事。

這樣淺顯的道理,張耳不會不知。

但他卻為何偏偏選了這個最敏感的時刻,當著天下人的麵完成複仇呢?

陳餘不知道這是否又是張耳一貫的衝動作祟。

“兄長所言,耳如何不知?”

張耳笑著掏掏耳朵,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但如不能正大光明地複仇,我又有何麵目去見如姬呢?”

原來是為了他心中的“公道”。

就為了隻有一麵之緣的女子就付出生命,陳餘說不清自己對張耳的看法了,也不知是敬重他的義氣多一些,還是歎息他的衝動多一些。

何況這個女子對張耳的觀感可不算太好。

想起當日的情景,陳餘的臉上也不由浮現出些許笑容,無論是衝動還是義氣,張耳此舉,必然會傳唱千古了。

相比於陳餘遮遮掩掩的笑意,似乎已經心無掛礙的張耳此時,笑得更是燦爛,想來也想起了當日那輕輕一瞥間便深刻心間的精靈。

“兄長能來看我,張耳已經心滿意足了。此地陰腐氣太重,兄長還是不要多待的好。”

陳餘有是一口歎氣,終於還是離開了。

重新安靜下來的囚牢之中,張耳終於可以舒服躺下,雙手交疊在腹部,開始美美地睡覺。

至少暫時,張耳不必擔心自己的性命問題。

刺王之事雖然嚴重,但決定張耳的死活顯然並不是擺在信陵君麵前最嚴峻的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