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交易

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邯鄲城外的一處山穀。

清冷的晨風從穀吹入,將單薄的衣衫吹皺,比晨風更冷的,是山上趙人的目光。

早已被收繳了兵器的林胡人對此已有心理準備,隻是事到臨頭,總還會有些不甘,卻無人為此痛哭流涕。

天神的子民,不會畏懼死亡。

赤那阿不思與其他天剛蒙蒙亮就被從營帳中帶出的同伴一起,堅毅地望著天空,“媽媽,我要去天神身邊陪您了。”

邯鄲城中,丞相趙安還在做最後的勸說,企圖讓年輕的趙王成改變主意,“大王,如此一來我軍戰力將有巨大的損傷,恐怕再難與昭軍爭鋒啊。”

趙王成卻不像他父王那般遇事時總會舉棋不定,一旦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艱險,趙成都會堅持走下去。

此時聞聽將自己一力扶上王位的趙安勸阻,趙成隻是輕笑著走下王位扶起對方,“王叔不必再勸,孤心意已定。”

待趙安直起腰,趙成又解釋道:“軍心不穩的十萬人,比不上誓死奮戰的一萬人。這個道理,還是在孤年少時,王叔說與孤的,王叔忘了嗎?”

趙安看著這位甫登大位的侄子堅毅的目光,確定了大王不會再改變心意,歎息良久,卻終於不再多言了。

於是,山穀中數萬胡人的命運,就此塵埃落定。

解決了最緊迫的燃眉之急後,趙成還有一個決定要做。

上將軍的南下與北上,必須立刻要有一個安排。

這個決定,同樣沒有人能夠替趙成來做。

就連李牧自己,也無法做出決定,因為無論怎麽做,所引起的後果都不是臣子可以承擔的。

“請上將軍即刻南下,統合南軍,將白起擋在上黨之外。”

李牧躬身領命就走。

軍情如火,沒有時間來做多餘感慨。

既然王命已下,且不是亂命,那麽李牧依命行事便是了。

這個決定其實並不是太過出乎意料,但是如此果決就做出此等決斷的趙成,仍然讓滿堂臣子在心中默默為王唱了一聲彩。

取舍之道說來簡單,但隻要看看兩千年後有多少人被股市套牢無法自拔,就會稍稍明白這等關乎國運存亡的決斷是如何難做。

但對趙成來說,這個決定反而是最容易下的。

刪除那些細端末節的問題,趙成最終要做的抉擇兩端,無非是斷頭還是斷臂而已。

何況,他連斷臂都不想去做。

從扶起王叔趙安後,趙成就沒有回身落座的意思,此時麵對滿朝公卿,他拔出身側那柄父王從未拔出的王劍,遙指宮門。

“孤意已決,即日禦駕親征,北平林胡。”

滿堂朱紫這才為上首之人的氣魄吃了一驚。

自趙武靈王之後,再無一位國主做過的禦駕親征,終於在存亡之秋再現。

而趙成,究竟會是力敵強敵成為中興之主,還是大敗虧輸加速國祚滅亡,人人心中都在盤算不止,但。

無人敢勸。

在朝上語出驚人後,趙成散了朝,直往後宮而走。

緋羽殿。

就在趙國上下的視線都被昭國的南北夾攻吸引了目光之時,趙國宮廷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此事應該會有大肆慶賀,或者還會伴隨宮廷驚變。然而因為晚了幾個月,該有的慶賀一概取消,甚至都沒引起多少波瀾。

嫻妃雲裳順利產子。

雖然明知雲裳恨自己入骨,隻要一有機會就會咬下自己的肉,但趙成依然沒有難為母子二人。

畢竟,那個新生的幼兒是父王的骨血,與自己同樣血脈相連。

無論嫻妃如何該死,幼子終究無辜。

趙王要見罪妃,沒人敢攔著。更何況嫻妃原本的宮人早就被換走,如今緋羽殿中,都是趙成的人。

雲裳緊緊抱著繈褓中的幼兒,視線怨毒,牢牢盯著一身王袍的趙成,嘴角冷笑不止。

“怎麽,大王的死還不夠,你如今還要來取我母子性命了嗎!”

這雲裳果真失心瘋了不成?明明是她毒害的父王,如今這般田地了居然不思悔過,竟是還想要反咬一口?真是冥頑不靈。

趙成眉頭緊皺,揮退了侍奉的宮人侍衛,“父王之死本應有你償命。然而念在你腹中懷有王子才饒你一命,如今你戴罪之身,該是好好照顧幼子才是。”

看雲裳依然冷笑不已,趙成也失了好耐性,“再敢亂言,哪怕要讓幼弟失怙,孤也定不饒你。”

聽到趙成說到幼子,雲裳渾身一顫,這才低垂下頭去,咬牙道:“罪妾知錯,請王上念在幼子無辜,饒他一命。我母子絕不敢違背王上。”

一向目中無人的雲裳,為了幼子竟然也會做出這般懇求嗎?

趙成不知何故,想起了當年為了保住自己而對父王苦苦哀求的母親,心中惻隱之情略動。

然而昨夜馬融的話語言猶在耳,如果不能狠下心來,不止自己,連大趙也要隨之傾覆。趙成強迫自己狠下心腸,冷然道:“明日孤要禦駕北征,你帶著幼子隨我同行。”

這個幼兒是趙成最大的弱點,這一點,不止趙成,所有人都知道。

在自己離宮後,將這個弱點暴露在宮中,太過危險了。

於是在馬融的諫言下,不願殺害弟弟的趙成,隻能選擇將其帶在身邊。

雲裳聽聞趙成竟要將剛剛出生的幼子帶去北疆,大驚之下膝行數步,伏低了身子在趙成腳下哀聲道:“雲裳懷孕之時遭逢大難,動了胎氣,故而幼子未足月便早早誕下,醫者本就說他體弱難活,隻能靜養。求王上開恩!求王上開恩吧!”

趙成自然知道雲裳早產之事,也知道此去北疆,對幼弟而言更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再如何憐惜他,與大趙江山相比,一個幼兒也隻能舍棄了。

“孤不殺他,已是格外開恩。”趙成冷著聲音,不為所動,“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罷了。”

雲裳見苦求無用,停下了哀求,站起身來。

嫻妃身材高挑,此時站在趙成麵前,與他幾乎等高,陰狠的眼神直直射入趙成眼中,讓趙成隻覺得如同毒蛇在背。

趙成忍住了沒有退後,此時心中卻對自己的托大有些後悔。原本以為孤兒寡母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但如此近的距離,若是嫻妃真的失心瘋,也會對他造成不小的傷害。

幸而雲裳並不想玉石俱焚,或者是因為還有兩個孩子需要她。

“王上可還記得,雲裳並非隻有一子。”

“你想說什麽?”趙成猜測著對方的意思,這是哀求不行,換威脅嗎?

可兩國已經開戰了,還能如何威脅呢?

所謂威脅,是要還未發生之時才有用,在已經圖窮匕見的現在,趙國與趙成,都隻剩下死戰一條路而已,再怎麽重大的戰略威脅也毫無作用。

“靈兒如今嫁給了大昭儲君,公子扶蘇。”雲裳對趙成臉上一晃而過的畏懼頗為滿意,主動退了一步。

看到趙成麵上肌肉的舒緩,雲裳更是心中冷笑,這等小兒,還是太嫩了。

趙成看到雲裳戲謔的神色,知道對方看穿了自己方才刹那間的失態,故作冷然道:“然後呢?”

“公子扶蘇如今身在魏國,又與白起交好,且自己更是西魏實際掌權人。”雲裳沒有繼續做出戲謔的神情,以防止對方惱羞成怒,而是跪坐回去,一邊安撫著懷中因為方才母親動作太大而不安的幼子,一邊對趙成溫聲解釋。

她都是從何得知的?

趙成聽聞這些話,心中考慮的卻是對方到底通過何種途徑知曉了宮外之事。

要知道宮中現在都是趙成的人,在他的授意下,這些朝政大事根本不應該被雲裳知道。

雲裳何等機敏,趙成眉頭一皺卻不答話,她就明白了趙成心中所想,“罪妾久在宮中,還是有一些門路的。”

趙成冷哼一聲,卻沒有深究。就如對方所言,雲裳經營宮中數十年,自然不是自己這個初登大位之人能比擬的。

但這隻是暫時的人心慣性而已。等趙成坐穩了位置,這些人的忠心能保留多久,根本不必擔心。

雲裳也知道這個,故而沒有繼續刺激對方,“大王應知道,扶蘇雖無太子之位,但卻深受昭王政喜愛,又得封承國君號,近年來每多參與軍國大計,連這次伐魏,也是有他多方牽扯的。”

趙成隱約明白對方的意思了。

這不是威脅,是利誘。

“一個公子之妻,又不受寵,如今能探聽多少?”

雲裳輕笑一聲,看來這個趙王確實比前一個聰明不少。至於對方的貶低言辭,並不能讓雲裳動怒。這不過討價還價的手段而已。

“對大趙危如累卵的局勢而言,任何一點消息,恐怕都價值千金吧。”

“價值千金或許並不誇張。”趙成同意了對方所言,但這並不意味著一些還未出現的情報,在他心中就能與迫在眉睫的威脅相比。

“但你應該知道,這並不足以換你母子二人的安全無虞。”

雲裳看著這個撕破了溫情麵容的趙王,他麵上的冷笑直與其父如出一轍。

麵對這樣的猙獰麵容,雲裳卻笑了,應付先王,她從來都是得心應手的。

“那,用大昭儲君性命來換,足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