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完全地封閉,沒有窗戶,出入都要用到沉重的鑰匙。防彈門合上的時候出了不小的聲響,麵容瘦削的年輕人轉動輪椅,和剛進來的龐叔麵對麵。

年輕人穿著白大褂,臉在雪白的燈光下薄透得像紙,除了暗示著他雙腿不便的輪椅,他看起來毫無破綻。他的膝頭放著朵花,纖長的綠莖盡頭盛開著血紅的疊瓣。

他用指尖撥動著花蕊,露出微笑。

“龐叔,”他說,“是塵先生回來了嗎?”

龐叔穿著黑色長擺的大衣,看起來仿佛一道陰影。他點點頭,說:“剛到,他讓我來看看你。”

“是讓您來看我,”夜生用脆弱的手指把罌\粟花托起來,微笑著問,“還是來看我的研究進度?”

“你知道的。”龐叔走近了,輕輕地抿了一下嘴。

夜生半合眼,說:“我在努力。”

龐叔摸了摸夜生的發頂,動作很輕,帶著來自冷麵人的克製。然後他在夜生麵前蹲下身,把夜生腿上被弄亂的毯子整理好了。

“都沒關係的,不要有壓力。”龐叔說,“我是來看你的。”

夜生把罌\粟舉得貼近臉頰,說:“滕錯也一起回來了嗎?”

“沒有,”龐叔說,“看來他通過了塵先生的考驗。”

“他應該感謝我,”夜生說,“他怎麽還不聯係我?”

龐叔和他的手視線相平,看著他碾碎了那些花瓣。那點濕紅像是血一樣沾著夜生的手指,又被他抹開在掌心。

“他也許是不敢,”龐叔從大衣口袋裏拿出手帕遞給夜生,語氣帶著安慰的意思,說,“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很謹慎,何況才過去了幾天而已。”

“可是我幫了他,我可是拿出了真正的誠意呢。”夜生接過手帕,攥緊了,垂著眼說,“還是他原本就不怕考驗?綁架警察對他本來就是無所謂的事,畢竟侯韋康才是警察的臥底......我的消息對他來說沒有價值,他不感謝我。”

“他是在害怕,”龐叔說,“你比他強大太多,他會感到恐懼。”

“他在害怕......他不夠強大。”夜生重複,用手帕包住了花朵。他看著瓣蕊被碾成汁,紅了布料,像是被取悅到了。

他抿起嘴,幽幽地說:“可是我好羨慕他啊。”

龐叔下顎線動了動,神情有所觸動。但他並不完全地流露,隻是說:“我知道。”

“龐叔,”夜生仰臉看他,極其緩慢地說,“我想出去。”

他的眼被燈點亮,白光隨著他的眼珠轉動而折射出來,沒有任何溫度。龐叔依舊蹲著身,很深地呼吸了一下,像是能體會到夜生的痛苦。

“會的,”他說,“快了。”

夜生把卷著破碎花朵的手帕丟向一旁的桌子,這間實驗室裏的一切用具都配合他的不便,正符合他坐著輪椅可以夠到的高度。此時他撐著輪椅,手背上暴出了青筋,然而那雙已經壞死的雙腿發不出任何力氣,它們現在隻是被平穩擺放的凍肉。夜生於是被迫跌回座椅,他的雙臂垂下去,手指觸到了輪邊。這兩個圓形從他出生開始就代替了他的下肢,可他對它們隻有憎惡。

他再次嚐試,依然失敗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有心無力的下落感了,但它並不陌生。孩童時期無數次的無果努力就在記憶裏,夜生平時不動它們,並不代表他能忘記。

“龐叔......”他垂著頭,烏黑的發蓋在他連前,整個人的狀態像是放棄後的頹廢。他的雙肩出現了細微的顫抖,他忽然開始哽咽。

“我不甘心,憑什麽,憑什麽。”他的下巴幾乎要碰到胸口,聲音悶著,費力地說:“明明我什麽也沒有做錯。”

龐叔保持蹲在他麵前,握住了夜生的手。他的眼眶很紅,但他什麽也沒說。

夜生慢慢地抬起頭,大睜著雙眼看著頂燈。不知道是因為難過還是疼痛而出現的淚水溢出他的眼角,滑過瘦得凹陷的太陽穴,消失他的鬢間。

“我們明明那麽像,”他無比陰鬱地說,“但他健康、美麗,而且狂妄,離開了海島,走進外麵的世界,他就像是自由的鳥兒,甚至對自己腳上的鎖鏈毫不知情。”

龐叔安慰他,說:“這讓他很無知。”

“不,”夜生猛地把頭低回來,但語調仍然柔和地說,“這讓他很幸福。”

他的麵容顯得尤其病態,光被碎發遮住,他連眼也黯下去了。

“我們明明那麽像,但是我們的曾經和現在都天差地別。”他似乎在這一瞬間崩潰了,用力地扯掉了蓋在腿上的毯子。但他沒有失控,他隻是撫摸著自己的雙腿,那是他生命裏無能為力的悲哀。

龐叔沉默了幾秒,然後強硬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夜生。”龐叔的聲音鮮少會有此時這樣的顫抖,他緊盯著夜生,接連地叫著年輕人的名字。

“無數個日夜,我躺在**,睡不著,在寂靜的黑暗裏反複問我自己。我問過很多問題,但最終它們都匯總成三個字——為什麽?”夜生的眼瞳在寂靜中開始充血,他回握住了龐叔,動作像是求知的稚子,眼神卻像是傳教的智者。

“為什麽我是夜生,而他是南灼。”他語氣古怪地問,“為什麽他生在那副身軀裏,為什麽我的腿是這樣的。為什麽他生在也活在那外麵,而我注定是花園裏被塵先生綁死了的蛆蟲。為什麽他的父親是罪犯,但他依然有和我一樣的天賦。為什麽我們長得這樣像,可他繼承了母親的雙眼。為什麽他可以一邊過著人間的日子,一邊成為像鬼魅一樣的人物。他沒有用力,未來無可限測,可我已經在地下的囚牢裏傾盡了所有。”

他陰冷的麵孔變得扭曲,細而上挑的眼被濃漆一樣的顏色完全地淹占了

“我和他是一對實驗品,可我不要做失敗的那一個。 ”他輕輕地笑起來,“我是為恨驅使的人,恨意到達頂峰,但是我已經沒有路可走了。”

龐叔像是再也忍不住,抬起手覆在他的肩上,說:“沒關係的。”

夜生沉默了很久,似乎有點難過。然後他誠懇地說,“龐叔,我不想再等了。”

龐叔點點頭,說:“我明白的。”

“美麗果然都藏在對稱裏,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夜生麻木地說,“雙生子才是最好玩的局。”

他垂下空白的眼,抬起枯瘦的掌,翻轉過來,用自己漆暗的影籠罩住了散落在地上的花。

他輕輕地說:“去死吧,快點。”

***

蕭過快去快回,買了兩碗麵,也沒忘拐去商店一趟。他進池林客棧的時候遇到了其他跑翡翠公盤的人,都是認識的,還留在大堂裏說了一會兒話。

等他回到房間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屋裏開著燈,外屋沒有人。然而蕭過能在空氣裏感覺到小灼的氣息,他進臥室,果然人在那裏。

正在搗鼓房間裏自帶的保險櫃。

蕭過進來的那一刻滕錯剛好把鎖轉到最後一個數字上,哢噠聲響在耳邊,他坐直身體,把櫃門打開了。

蕭過就站在門邊,看著他轉頭對笑彎了眼,說:“耶!”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