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開下公路進入山林,速度沒有減慢多少。

滕錯戴著墨鏡坐在後座,不停地嚼口香糖。

墨鏡是他嫌陽光太強從別人臉上硬扒下來的,口香糖也是人家車上的,一共就一盒,在這幾個小時裏已經快被他吃光了。因為他就要那個甜味兒,覺得沒味道了就吐掉換一塊。

司機是被派來來接他們的,一路都非常沉默,副駕駛上坐著藍蝶手底下的保鏢,被滕錯搶了墨鏡,也不敢說話。藍蝶在後座的另一邊轉頭看滕錯,伸手攔了一下,不讓他往車窗外吐口香糖。

“高速上無所謂,”藍蝶說,“這裏不行。”

他們這會兒已經進了山,任何屬於人類的東西,比如口香糖和糖紙,都可能會成為讓警察能夠追上來的線索。滕錯皺了會兒眉,看上去才想明白,“哦”了一聲,把車窗關上了。

目的地在山的背陽麵,接近山頂的山坳連著河道,裏麵有處院落,看上去是個養殖場。水泥磚蓋成的圍牆有半人高,整個地方有十幾畝地大,中間有間工廠,還有個兩層的小樓,大概是住人的地方。

車停在山坳口,邊陲地貌險峻,山峰連綿一望無際,江河湍急流淌。車輛和人在巨大的高山樹林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遠處的太陽已經開始向西傾去,耀眼的金芒慷慨地普灑下來,透過層疊的山巒和濃茂的枝葉,在鬆深的黑土迸濺出形狀各異的光和影。滕錯從車上下來,稍微仰頭,穹頂藍天飄著輕雲,飛鳥掠過低空,衝入蔥蘢的野林。

這裏已經是邊境,再翻過一座山就有界碑。從那裏再向前,哪怕隻邁出一步,就會站在他國的一片毒商橫行的土地上了。

洋樓裏出來了人,打頭的是這裏的負責人。男人矮瘦,叫侯韋康,這次的司機和車都是他的。

他走近,掀起耷拉著的眼皮,滿臉堆笑地和藍蝶握了握手。他是人精,打眼就知道藍蝶和滕錯的身份不一般,他對滕錯也伸出了手,滕錯沒理他,連墨鏡也沒摘。

侯韋康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請他們進來,知道他們來,晚餐都準備好了。這地方本來就有十幾個人,再加上藍蝶他們,小樓裏住不下,得到邊上的工廠裏。

進了工廠滕錯就知道這地方是做什麽的了,裏麵流水線一樣擺著生石灰、攪拌機、粉碎機、壓片機、真空泵、脫水機、過濾罐和多種衡器,但生產的反正不是方便麵。

藍蝶也認識,但她並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她對侯韋康說了聲“感謝”,侯韋康笑著搖頭,帶著他們轉了一圈,說:“屋子裏是有電的,窮鄉僻壤的,蝶姐見諒!”

藍蝶剛才吃飯的時候已經在洋樓裏給手機充了電,她看了眼,沒回答侯韋康的恭維,公事公辦地說:“我們不會打擾過久,塵先生已經做好了安排,我們兩天後就會從這裏過境。”

“誒,好嘞!”侯韋康點頭,藍蝶在逾方市很有威望,而且是在塵先生身邊長大的,就算是現在跑路,侯韋康也不想得罪。他連連點頭,說,“都聽塵先生的安排!”

他轉頭的時候看見滕錯,燈光昏暗,那人的臉就算帶著傷也好看得引人注目,隨便看向哪裏的眼神就令人神往。

侯韋康湊到滕錯身邊,嘿嘿笑了兩聲。他個子矮,滕錯垂眼看了他一眼。

“這位小兄弟,”侯韋康輕聲細語,“我瞧你看半天了,對我們生產感興趣?”

“並不。”滕錯打了個哈欠,“還是賣這東西掙錢。”

“啊,那當然。”侯韋康微怔,然後又露出笑臉,說:“但這活兒也得有人幹不是?我們做了你們拿去賣......不過我看小兄弟這氣質不像是銷售行的,哈哈!”

毒販的確沒有長成滕錯這樣的,大眾臉是最好的,混進人群,這樣才好躲過警察一次次的抓捕。但一個後方的製\\毒人員能說出這樣敏銳的話,這讓滕錯又看了侯韋康一眼。

“的確不是,”他沒再打啞謎,對侯韋康說,“聽說過微笑曲線嗎?我在你的上遊。”

侯韋康不懂這些,但他已經明白了。於是他立刻又朝著滕錯靠近了點兒,說:“那請您給我這兒指點指點!正好我們過兩天要出一單。”

這些年塵先生逐漸把製\\毒的根據地挪到了海外,在國內隻做銷售生意來賺錢。侯韋康的這個工廠是花園在國境內僅剩的幾個製\\毒地點之一,緊挨著邊境線,好跑,而且不是每天都開工。

藍蝶和其他人已經在角落裏的幾張沙發上坐下了,中間有個電視,他們給打開了,但信號不好,播放的節目時不時卡頓,屏幕像飄雪花一樣扭曲一陣。

滕錯被聲音吸引,看了那邊一眼就沒再挪開目光,看上去很想加入。

但侯韋康沒放棄,在他身側說:“小兄弟?”

“......嗯。”滕錯沒動眼珠,把耳朵側向侯韋康,快語速地問:“生產的是什麽?黃枇?”

侯韋康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說:“是。”

滕錯稍微皺眉,依然遠遠地盯著電視,問:“那你囤增白劑幹什麽?”

桌子上的確放著增白劑,侯韋康沒想到滕錯掃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笑了兩聲,說:“這不是得自己研究研究,我們想衝著四號進發呢。”

黃枇是濃度為95%的嗎啡,而四號是海\\洛\\因,兩者都是從罌粟來的,但完全不是一個級別。侯韋康背靠花園,在國境內竟然還有這樣的野心,滕錯輕輕地挑了下眉。

他終於把臉轉了回來,看著侯韋康,問:“真的想學?”

侯韋康使勁點頭,說:“想!”

滕錯說:“我給手機充個電,”他往電源那裏走,“我郵箱裏有資料,對你有用。”

他和藍蝶他們在海邊躲了一星期,手機早就沒電了。木屋裏有發電機,但這是逃亡路上,除了藍蝶的電話要保持通暢和塵先生聯係以外,沒人敢把可以和外界通訊的設備拿出來,到這裏了也不行。毒販們的手機都交給了藍蝶的保鏢,隻有滕錯不歸藍蝶管,手機還在身上。

既然是給侯韋康調研究資料,藍蝶問了句,沒阻止。

開機之後滕錯給侯韋康說了說,侯韋康拿紙筆記了一些化學成分的名字,滕錯又仔細地看了看工廠的設備。

滕錯斜靠在桌邊,說:“你的裝備太過時了。”

侯韋康記得很認真,完了對滕錯千恩萬謝,說:“確實,確實,設備還是得更新。前幾天那個反應罐就炸了,幸虧就那麽一下......”

“先花點錢把壓片機改成真空的吧,”滕錯打斷他,麵無表情地說,“提純技術不容易做,你要出四號的貨,就得在鴉片液化之後再加工,乙酰化和鹽酸化,這些設備你也得現買。”

“唉,小兄弟說的對,我這不掙錢啊!”侯韋康感歎一聲,“所以我這才想著要發展,水往高處流啊,是不是?市場上好久沒有新貨了,大夥兒都等很久了,果然,還是得靠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才啊!”

工廠的大門半開,院子裏傳進了幾聲很低的狗叫,是侯韋康他們養的護院狗。滕錯聽到的時候眼睛亮了亮,似乎對那個更感興趣。

“有點兒耐心,欲揚先抑嘛。”他很隨意地把手機扔兜裏,頭也不回地說:“我去玩會兒狗。”

他的衝鋒衣已經脫掉了,穿著黑色的高領衫,邊走邊抓起長發,用手腕上的皮筋紮起來。他出門走進夜色,真的玩兒狗去了。

侯韋康收起筆記,走過去和藍蝶他們看了會兒電視。藍蝶的心思並不在節目上,她還在研究地圖,問侯韋康這裏的安全性。

“蝶姐,你盡管放心。”侯韋康說,“我在這兒紮根十多年了,出入山也都是開車,不會有問題。警察不到山裏來,來也不會到咱們這邊。邊境線上不可能五步一崗,到時候你們步行就可以出去,不會有問題。”

他看了眼工廠外,壓低聲音問:“蝶姐和那位懂研究的小兄弟很熟?”

“不熟。”藍蝶冰冷地說。

侯韋康“哦”了一聲,似乎有點欲言又止。藍蝶從地圖裏抬頭看了他一眼,問:“怎麽了?”

侯韋康對她做了一個來的手勢,藍蝶稍微側身過去。從侯韋康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到背對著他們蹲在院子裏的滕錯。

兩隻將近一米高的黑色大型犬站在滕錯麵前,脖子上帶著鐵鏈。兩隻狗碩大的頭顱向前伸著,麵部滿是褶皺的皮膚一直延伸到下巴,再垂到脖子,嗉袋非常明顯。它們眼角低吊,張嘴的時候露出剪狀的牙齒,狂吠著凶狠地和滕錯對峙。

滕錯姿勢沒變,衣服緊身,從身後看,他的腰細得驚人,別著手\\槍的地方有個輪廓。

他和兩隻狗對視,沒人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但兩隻狗在幾秒鍾後一起低了頭,伏到地上並且向後撤,和滕錯拉開距離。叫聲迅速壓了下去,變成喉嚨裏的低吟。

藍蝶的眼在驚訝中睜大了。

“那位小兄弟......真是神奇。”侯韋康笑著說,“蝶姐可能不認識,那兩隻都是紐波利頓犬,凶得要死,要不我怎麽花大價錢買他們回來護院呢?平時別說陌生人,就是我走過去,都沒有這個待遇。”

紐波利頓犬是世界上最強橫的烈犬品種之一,彪悍陰沉,根本不可能像一般的寵物狗一樣黏人示好。然而侯韋康養的這兩隻不僅沒有對滕錯展示出敵意,反而很畏懼,這不是正常的反應。

侯韋康眯起眼,說:“殺氣。”

藍蝶側臉,問:“什麽?”

“殺氣,”侯韋康向後靠回沙發裏,說,“畜生欺軟怕硬,鼻子靈,能聞出殺氣。猛犬養都養不熟,不可能主動對誰有好感,它們這是怕了。”

滕錯伸手摸了把狗頭,狗沒動。藍蝶在工廠裏看著,沒有接侯韋康的話。

“真的不是普通人啊!”侯韋康看著滕錯的方向哈哈一笑,說:“那張臉,那雙眼,嘖......我沒文化,形容不出來,但看一眼就一激靈。果然越好看的東西越可怕,蝶姐說是吧?你看罌粟!戲演得倒是不錯,你當他剛才真的是指點我,其實就是暗諷我沒錢買不起設備啥也做不成。”

他“唉”了一聲,最後說:“咱算什麽,這位小兄弟是真閻羅。”

真閻羅蹲在院子玩兒狗,擼了把毛,指著兩隻還想往後退的狗說了聲“慫”。

“真沒勁,”他站起身伸了下懶腰,“還沒我家百歲厲害。”

他在院子裏遛了遛,靴子裏的蝴\\蝶\\刀硌著踝骨。這裏太偏僻,他不確定追蹤器的信號是否還能連接。

工廠開了燈,但院子太大,月色聊以支撐。滕錯眺望向相鄰的山峰,兩天後他們將從那裏撤向邊境,然後踏上他國領土。

那裏的一切都是未知,包括能否魂歸故裏。

他的肌膚在夜晚顯出了極妙的質感,滑潤膩澤,因為太過蒼白而泛著很淺的茄色。侯韋康說得沒錯,這個年輕男人的身上有種死亡的氣息,他甚至看上去就像是從終年不見天日的地下爬出來的不死豔鬼。

他臉上帶笑,但兩隻狗警惕地盯著他,生怕他靠近。

但滕錯非要靠過去,轉到了狗窩邊的角落裏。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他摸了手機出來,給譚燕曉發了兩條信息。

***

山腳下的臨時營地由軍人把守,車輛在附近停穩,蔡傑和蕭過帶著項山和禁毒隊的人從車上下來,決霆他們已經調頭回了逾方市。一行人亮出證件,有士兵檢查後放行。

“蔡傑隊長、蕭過副隊,”有位穿著便衣的軍官出來,摘下帽子,說,“一路辛苦了。”

軍官叫戴盛民,是邊防部隊的一名支隊長,個子不高,講話的時候狀態輕鬆,非常風趣。

“譚局都和我說了,”戴盛民和蔡傑和蕭過分別握手,“我是從掛電話就盼,你們現在來真的是雪中送炭。”

譚燕曉是軍人出身,在戴盛民還是士官的時候曾經任過他的隊長。年輕時候的戴盛民脾氣倔,有些魯莽,結果硬是被譚燕曉給磨出來了。他很感激譚燕曉,這會兒譚局的人來,他肯定歡迎。

而且正好還有點兒別的事兒。

“蕭副是幹刑偵的啊,”他輕輕砸了下掌心,“太好了!”

他帶著幾個人到邊上,空地處平放著一個土色的麻袋,紮口出被解開了。周圍的士兵們打著手電給幾個人照亮,能看出那裏麵是一個人。

“今天早上士兵巡邏的時候發現的,就在這座山山腳下。”戴盛民在屍體邊上蹲下來,“我們已經報警了,正好你們就到了。你們好好看看,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咱們找的應該是同一夥人。”

駐紮在邊陲的邊防部隊專業是緝毒,並不具備處理命案的權力,專業性也不如警察。他們發現了屍體,除了拍照備存檔和向上級匯報之外也是要報警的。

蔡傑拍拍蕭過,說:“幸虧你來了!”

幾個人戴上手套,項山打開麻袋,把裏麵的人露了出來。死去的是位男性,屍體已經稍微開始腐爛,穿著件t恤,麵部和脖子的皮膚都是焦炭般的黑色,前胸衣服的布料也像是經過了某種灼燒,烤化了,完全地粘附在皮膚裏。

但真正的死因是這個人脖子上的割傷,像是被某種利器橫切開來,皮肉都翻了出來。

“就這,”戴盛民搖搖頭,“硬是我的幾個兵弄得一上午沒吃下東西。”

屍體手臂上的皮膚還有完好的部分,蕭過蹲著身觀察。法醫還沒到,但他已經可以做出判斷。

“濺射狀的紅瘢,密集、大小不等。”他指了指屍體的手臂和手腕,側身讓蔡傑和戴盛民看。

戴盛民說:“看著不像是新傷。”

“嗯,像是化學品灼傷。”蕭過點點頭,從那些紅瘢指向屍體的其他皮膚,沉穩地說:“這些新的都是燒傷,也許是小範圍的爆炸所致。按照這個思路,這個人的頸部致命傷是來自於因為爆炸而濺起的尖銳物品。”

項山挪動手電的位置,亮光裏,蕭過戴著手套的手挪到了屍體的身側,指出地方。

“我不能準確判斷這些是否是生前留下的,但它們是劇烈摩擦留下的傷痕。”蕭過說,一邊拎起麻袋的一角,看著上麵的血跡,“產生劇烈摩擦的原因,有可能是被裝在麻袋中翻滾。”

他一隻手搭在膝上,抬起屍體的手聞了聞,也讓蔡傑聞了聞,蔡傑皺起了眉。然後兩個人一起看了看屍體的手指,指腹也有紅瘢。

戴盛民明白了,說:“和毒有關?”

“屍臭太強,掩蓋了味道,” 蕭過的眉眼在手電的白光裏顯得十分冷硬,他說,“但能在深山裏接觸危險的化學品,死後被從山上被拋屍下來的,可能性並不多,這個人生前極有可能是製\\毒人員。”

幾個人站起身,蔡傑說:“這個人在這裏被發現,而我和蕭副一路追著的人也開車進了這裏的山林。”

戴盛民說:“譚局說那夥人可能要逃往境外?”

“照現在這麽看,”蔡傑說,“可不止是‘可能’了。”

戴盛民點頭,揚了揚下巴,說:“過了這座山,再過一座矮點兒的,就是國土邊界線了。”

“他們要出境,就一定有人接應,還要找地方落腳。”蕭過微微仰頸,說,“應該就是這附近的製\\毒地點,很可能就在這座山上。”

戴盛民和蔡傑都表示認同,蕭過低頭看了眼手表,又抬頭望向天邊月。

“時間和光都足夠,”他說,“我上山偵查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