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一出門上班的時候太陽快要下山,她從包裏掏出車鑰匙,抬頭的時候看見有人站在院門口。她走近了才看清是蕭過,穿著校服,沒背書包也沒騎車。

“你站這兒幹嘛?”陳芳一之前見蕭過的時候沒帶過負麵情緒,調侃兩句最多了。但這個時候不一樣,她看了看蕭過一身的泥,皺了眉毫不客氣地問:“這一身髒的,你撞鬼了?”

“阿姨。”蕭過的聲音有點啞,他上前兩步,問陳芳一:“南灼呢?”

他不僅衣服是髒的,臉上也有傷,半邊臉有點兒紅腫,是被人扇過巴掌的痕跡。陳芳一摘下墨鏡仔細看了看,沒回答他的問題,聲調諷刺地問:“你被人打了?”

蕭過點點頭,又搖搖頭。陳芳一白了他一眼,往車那兒走,蕭過立刻追上來,再次問:“阿姨,南灼在家嗎?”

陳芳一深吸了一口氣,又不耐煩地吐出來。她反問:“你找南灼幹嘛?”

“我來......”蕭過有一瞬間的失語,他的眼圈一直是紅的。陳芳不耐煩地挑了挑眉,蕭過抬頭去看二層的窗,裏麵窗簾是拉著的。他問:“阿姨,南灼在嗎?他沒有出國,對不對?”

“當然沒出國,”陳芳一下意識地回答,“什麽出國?”

“我媽說,她和我爸送南灼出國了,作為和我分開的補償。”有什麽在蕭過的眼裏破碎,他聲音顫抖得厲害,說:“他們說南灼同意了,我沒相信。”

“廢話,這有什麽可相信的。”陳芳一冷笑一聲,“你爸媽有那麽好的心?”

蕭過愣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他周五晚上才睡醒,醒來什麽都晚了,楊璿和蕭思業扔下一句“南灼出國了”,周末不讓他出門,上學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接送,在學校就拜托了班主任幫忙盯著。他這會兒能到這裏,還是趁著午休時間翻牆從學校跑出來,一直蹲在這兒等。

陳芳一“謔”了一聲,說:“小夥子身手不錯。”

她拉開了車門,蕭過伸手去攔。

“南灼這兩天都沒來學校,”蕭過急促地說,“他怎麽了?”

陳芳一原本在拉扯,聽他這麽問忽然停了動作。她啪地一聲又把車門摔上,對蕭過說:“他被學校開除了啊,上周五就下通知了,你不知道嗎?”

蕭過嘴唇微張,露了狼狽。

“這就是你爸媽幹的好事,”陳芳一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變得有點暴躁,對蕭過說:“既然你現在自己找過來,我也想問問你們家,是你們把南灼接過去談話的,就算是談崩了,就要這麽在背後使壞嗎?南灼在怎麽著也隻是一個學生,被學校開除,還是因為亂搞關係,逾方市沒有高中肯收他了你知道嗎?你爸媽真他媽夠嗆,以為有兩個錢就可以隻手遮天了?你們算什麽東西!要不是......”

她沒把話說完,罵了聲“操”。

蕭過壓著胸腔裏的震痛,緩慢地顫聲說:“對不起。”

陳芳一哈哈笑了兩聲,說:“這話你和我說沒用。”

“那,”蕭過艱澀地說,“能讓我見南灼嗎?”

“不能,”陳芳一抱了手臂在胸前,說,“你可以滾了。”

她想走,然而蕭過攔住了她。少年說不出什麽別的,翻天覆去就是要見南灼,陳芳一最後都坐到車裏了,蕭過竟然拉著車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邊上,他力氣大,陳芳一真的沒爭過他。

“真他媽倔!”陳芳一把墨鏡從臉上扽下來,“你到底要幹嘛!”

蕭過彎了腰,說:“讓我見南灼。”

陳芳一把拉著車門的手收回來,向後靠了靠身,說:“你見不了。”

她看著蕭過的眼,微哽了一下,然後說:“我給他找了個很好的歸宿。”

“什麽意思?”蕭過緊張地問,“他在哪兒?”

“來我KTV的人都很有錢,有人喜歡南灼,出手大方,我沒理由耽誤人家,也沒理由耽誤南灼。”陳芳一微笑,“我和南灼的領養關係已經結束,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兩個人之間有一瞬間的無聲,蕭過的手收緊在車門邊沿,骨節狠狠地硌著疼。

“你也別瞪我,”陳芳一重新戴上墨鏡,“他考不上大學還有什麽出路,能跟著大老板,起碼能吃香喝辣,過的是穿金戴銀的生活。他長得好,不缺金主。”

夕陽滑泄進蕭過的眼,照不亮那裏的漆沉。蕭過艱澀地說:“你是把他賣了嗎?”

陳芳一聳肩,說:“你要是非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她嗬嗬一笑,“就是人家出錢我放人的事兒。”

“你這是違法的!”蕭過不可置信,五官瞬間曲皺起來,他說:“我要報警!”

“操,你去啊!”陳芳一把蕭過從車邊推開,“老娘行走江湖二十多年,還會怕你?有錢人包養小情人,關警察什麽事!你去報警啊,看最後能怎麽樣?”

她說得沒錯,地下拍賣場既然敢存在,那就是抹平了表麵不怕警察的。然而陳芳一沒想到,蕭過真的去報了警,警察找到她的KTV,雖然沒查出什麽,但折騰了將近一宿才算罷休。陳芳一對警察客客氣氣的,其實站門口一邊恨得牙癢癢,一邊拿複雜的眼光看著蕭過的背影。

到底是個高中生,蕭過最後在警察局坐著,等著家長來接。民警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專心讀書。

“可我的......同學,真的失蹤了,”蕭過嘶啞地說,“您幫我查查,行嗎?”

民警歎了口氣,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打開電腦,問:“你同學叫什麽?”

蕭過在紙上寫出這兩個字,說:“南灼。”

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短暫地彌補了沉默的間隙,民警驚訝地抬起臉,再次和蕭過確認了一遍姓名和年齡。

他似乎有點不忍,站起來拍了拍蕭過的肩,把“死亡”兩個字告訴蕭過。

“時間是前天,周一早上,”民警重新坐回座位,“死於城郊的一所化工廠爆炸,已經驗明了正身......同學你別這樣,法醫都是進行了DNA比對的......我就隻能告訴你這麽多了。”

蕭過神情扭曲得厲害,大睜的眼被淚模糊了血絲。但他聽到了最後,忽然垂了頭下去,除了劇烈顫抖的肩膀,民警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蕭過沒有抬頭,問:“我能......見他一麵嗎?”

民警遲疑,像是沒理解。蕭過依舊埋著頭,隻是抬手狠狠地捂住了臉,然後艱難地說:“屍體。”

“這個恐怖不行,”民警皺起眉,“死者沒有親人和緊急聯係人,應該已經被火化了。”

幾秒的靜默過去,蕭過的喉間勉強發出了聲音,像是哭了,也像嗤聲的苦笑。民警稍微傾身,模糊地聽見幾個字,“我”,“為什麽”,“對不起”,好像還有個“恨”。

等楊璿和蕭思業趕到的時候,民警建議夫妻倆帶兒子去看看心理醫生。

一家三口到家的時候已經旭日東升,剛才當著警察的麵不好發作,忍了一路的蕭思業換了鞋就又給了蕭過一個耳光。這次楊璿沒攔,兩個人放學的時候沒接著蕭過,打給老師才知道下午人就跑了,都快急瘋了,本來失蹤人口沒到二十四小時是不給立案的,誰知道就接到派出所電話了。

晨光宣示主權般透過窗簾,蕭過被打得偏頭,正好盯著那邊。木地板反出的光是淺金色的,非常漂亮,鋪過來。蕭過站在裏麵,知道那是南灼沒追到的溫暖明亮。

蕭思業還在罵聲,蕭過回看過去,眼裏的東西讓爸媽都嚇了一跳。

“爸,媽,”蕭過啞聲說,“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再去找南灼的。”

這話出乎意料,楊璿和蕭思業反而沒了反應。

“你們讓學校開除了南灼,對嗎?當然,你們也沒有送他出國。”蕭過神情淡漠地看著父母,說:“我想聽實話。”

楊璿呆滯了一下,然後還是點了頭。她說:“媽媽這是為你好,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又去找他去了?”

蕭過目視前方,他點點頭,又站了一會兒,忽然哭了。

他性格很硬,“男子漢”三個字的評價是蕭家爸媽一直聽著的,記憶裏上次兒子這樣哭還是小學。但蕭過這會兒哭出來的樣子也不柔軟,他眼裏很黯淡,就是嘴角下撇,眼淚不斷地掉。

楊璿小聲地叫了下“小過”,也就沒再話了。

蕭過沒哭多久,抬手抹了把眼睛,除了紅著的眼眶,他就沒什麽不正常的了。他甚至對爸媽笑了一下,說:“我今天的確去找南灼了,但我沒見到他,以後也不會和他再見麵了。”

他說:“因為他死了。”

“什麽?”楊璿瞪圓了好看的眼,問:“你說什麽?死了?”

“嗯,他死了。”蕭過再次酸澀了鼻尖,他忍住了,穩住了聲音,說:“你們讓他因為濫\\交被開除,逾方市沒有學校肯收他了。他養母不是開KTV的嗎,認識有錢人,把他賣了。”

蕭思業也沒想到是這樣,他沒了怒氣,低聲說:“那,我們,是要報警的吧?”

“報了,沒用,看上去就像是包養關係。”蕭過無意間模仿了陳芳一的語氣,說:“前幾天城郊有所化工廠發生了爆炸,死的人裏有南灼。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那兒,但他已經死了,法醫已經驗過DNA了。”

他把這些話都說出來,語速和聲調都保持得很平穩,像是在通知爸媽,也像是在說服自己。逃避沒有用,他要麵對事實,南灼已經不在這個人間了。

“所以我以後都不會再見到南灼了,也不會和其他人談戀愛的。”蕭過最後笑了一下,說:“爸,媽,我先上樓了。”

他轉身往樓上走,背影剛硬得讓楊璿和蕭思業都張不開嘴。他們這些年常年不著家,很多變化發生在潛移默化間,全都不可逆。

“小過!”楊璿還是沒忍住叫了兒子一聲,她的眼圈也紅了。蕭過在樓梯上站住了,沒立即回身。

“小過,”楊璿聲似哀懇,她說,“你,那個,好好休息,然後就專心上學,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好不好?”

“別想哪些有的沒的?”蕭過低聲問了一句,然後轉過了身,“別想是你們讓南灼被開除,導致他被賣,別想我對他的感情和想念,也別想他什麽也沒做錯,在十七歲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爸,媽,你們說你們做的都是為我好,但你們沒必要同時對別人不好。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們覺得很可怕的,是南灼的稀鬆平常,他看起來很不好接觸,但其實活著對他來說就很不容易。我喜歡男生,這是我的性向,但我喜歡他,是因為他經曆黑暗後仍然渴望光明。我這麽說不是針對你們,而是針對傷害過南灼的一切。我會好好讀書,專心上學,將來會考到首都去。”

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他露出了悲哀又堅定的神情,繼續說:“但我不會讀金融,也不會接家裏的生意。我要考公安大學。”

後半句話他咽了下去,他要考公安大學,以此彌補所有的人和事虧欠南灼的無法清償的罪債,包括他們蕭家。

是法律地帶外的罪惡害了南灼的一生,他要與之戰鬥,至死方休。他接受現實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他已經明白南灼不會回來,並且為自己規劃好了以後要走的路。

楊璿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嗚咽出聲。蕭過看到也聽到了,難過地抿了抿嘴。

然後他轉身上樓,沒有回頭。

***

直升機降落沙灘,南灼被蒙著眼帶下來。

“我們到了。”他聽到塵先生說。

那個被雨和血模糊了的春夜已經被拋在身後,這一路沒有人和南灼說話,他眼前黑暗,被帶著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車,在腳踩軟沙,聽到浪濤聲的時候,又轉乘了直升機。微濕的海風濡動發梢,上麵還掛著已經凝固並且開始變得腥臭的血。

布條被取下來,南灼在忽來的刺目光亮裏感到暈眩,被塵先生扶住了。老人扶著手杖,傾長的身姿像是枕靠著碧海藍天裏蒼白的日光。

海邊沒有船隻,可以望見的弧度勾出汪洋中的島嶼。遠處有幾棟房子,保鏢們穿著黑色的衝鋒衣,每個人都帶著槍,空地上立著靶子,有幾位年輕人正在打槍。

“來吧,”塵先生向他的基地走去,“我帶你參觀。”

南灼跟上去。

塵先生放慢腳步和他並肩,側目看了看他,微笑著說:“小家夥,歡迎來到花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